星船、皮艇与大树

2022-04-13 08:18:11 | 浏览次数:

《星船与木舟》(The Starship & the Canoe)这本传记,我辗转买到,十分庆幸。书的主角是对神奇的父子,我一直就渴望了解。父亲弗里曼·戴森(Freeman Dyson)是本世纪最杰出的物理学家之一,他的传记早有人写了(或者迟早有人写),他的生活不会被忘记。儿子乔治·戴森(George Dyson)就不同了,此人从小不爱上学,高中没毕业就从家里逃出来。现在乔治六十多岁,在几次讲演中都开门见山地介绍自己是highschool-dropout,身无长技。不过,他是个了不起的作者,《图灵大教堂》是计算机早期历史的开山之作,但他更自豪的是造船过海的经历,而那个“树上的房子”,则一生也不会忘记。

乔治一九五三年出生于普林斯顿大学的“科学望族”中,可以吹嘘的一件事是“连保姆都是爱因斯坦当年的秘书”,除了爸爸是物理巨匠之外,妈妈也是不凡的数学家,日后姐姐艾瑟成了很多互联网公司的重要投资人。不过,“令人不解的是,乔治从来没显示过他父亲那样的数学天才痕迹”。小时候,最感兴趣的是玩船模、种花,自己一个人闲逛,很少有朋友。十三岁的时候,摊上了大事:有一天骑车突然昏倒,失去知觉,进了医院。后来,人们发现他在吸大麻。再后来,警察在他房间里发现了大麻籽,直接找到学校。“我在同学面前从来没有过这么高的地位—学校里秘密吸毒的孩子可是最神秘、最酷的人。警察把我的手铐在双腿之间。”这个从小在普林斯顿养尊处优的男孩,突然就结束了一种人生。

在监狱里,黑人孩子教他打篮球,算是他为数不多的“集体活动”经验之一。此时,他的爸妈已经离婚。弗里曼对乔治很生气,想让他吃个教训,不肯保他出来。妈妈看不下去了,一星期后保出了他。乔治对爸爸也很生气,终于有一天,独自在林子里过起了“野人”生活。他待的地方,是远离家乡的加拿大哥伦比亚省,因为参加姐姐的婚礼来这里闲逛,喜欢上了这里的皮艇,就决定在温哥华市的布勒内湾(Burrard Inlet)里住下,之后就是树上房屋的传奇。

看上去,少年乔治的生活,有点梭罗的味道(他并没有模仿梭罗,但他跟梭罗一样是素食者,吃豆子当主食)—不过他比梭罗还先进:梭罗造自己的房子花了十九世纪的二十八美元,而乔治只花了二十世纪七十年代的八美元,还是大树上的“高端”房屋,挂在十层楼那么高的地方。此外,好歹梭罗还是成年人,算是知道自己要什么,乔治当时那么小,对感兴趣的生活和梦想说干就干,锲而不舍,也不知从哪学来的手艺—多年后,乔治回忆说自己是读了十八世纪英国探险家库克的游记,受到的启发。在这棵在风雨中飘摇,居住着无数小动物的大树上,乔治度过了春夏秋冬,闲暇时就长读各种探险游记。冬天呢,用滑轮把两大捆木柴拽上树,在连续阴雨的天气里发呆。他常常穿得破烂,每天赤脚走路,爬上爬下,跟“飞翔”的松鼠为伍。那十层楼高的地方,乔治喝醉了或者闭着眼都能爬。有时树林里来了罕见的大风暴,大树疯狂地摇摆,而他却安然睡觉。

乔治很瘦很高,长长的身躯都无法在小房子里伸直,不过房子有五扇窗户,可以舒服地观看海上的船。晚上,房子里点燃了小小的炉火。松鼠常来捣乱,偷吃的,拉屎,甚至开始拆他的房子。乔治终于生气了,不过还是没有杀生,而是捉住三个领头的坏蛋,送到几十里外丢掉了。

这棵大树还不是梦想的终点。他打算遍游附近几百公里的海湾,从温哥华岛到阿拉斯加,沿海岸盖很多房子,并且随意划船游玩。几年来,但逢雨季,他在自己的房屋里读关于造船和旅行的书籍,照各种模型打造皮艇,从小型的开始,越做越大。夏季,则出门远行,寻找材料改进自己的船。

他还帮当地人造了一艘大船,快开船那天,乔治却不小心从船上掉下去,半路活活挂在金属柱上。人们来“摘”他,结果滑倒在他的血泊里,让他再一次被挂住。夜晚是在手术室里度过的,可是他第二天清晨就跑出了医院,因为不想错过开船的时刻。

后来,他常常乘这艘船出海。远离社会,远离文明,一切都那么容易。在这个被称为内湾航道(Inside Passage,包括阿拉斯加到哥伦比亚省)的地区,有许许多多的原住民部族,比如海达(Haida)、阿留特(Aleut)、爱斯基摩人等等,他们的生活是内陆人想象不出的,食人鲸在眼前出没是常事。歌手们在船上弹唱,鲸在船附近兴奋地跳跃,“这才是真摇滚!”乔治赞叹说。他迷上这些雕刻木头面具、编篮子的原住民艺术家,还有他们造了几百年的船,既结实又优雅。话说加拿大的西海岸,因为物产丰富,两百年来吸引了很多人口。他们的生活比较悠闲,因为随便在海边捡些食物、砍一些枞树就可以解决大部分的生活问题,所以这里有很多艺术家。如今,著名的哥伦比亚大学人类学博物馆展现的正是他们的艺术—图腾柱、木雕和种种朴拙的工艺品。乔治对这个博物馆当然不屑一顾:“干吗不去经历他们的生活?”

一般来说,二十出头的美国或加拿大青年,不是读大学,就是在打工,乔治则独自逍遥世外,年复一年。食物和燃料呢?“我的船不用燃料,至于吃什么,身边各种海味,浮木到处都是,我点火烤鱼就够了。”

乔治最迷恋的是当地人的造船手艺,尤其是阿拉斯加州的拜达卡(Baidarka),那是阿留特人的皮艇,一般用海狮皮作表面,是阿留特人的日常交通和海上狩猎工具(比如掷毒矛猎鲸),极轻极快。传说中的阿留特人很强壮,一两人乘一艇,高手简直是人艇合一,在巨浪中掉转自如,或有几分“轻舟已过万重山”的味道,不过那山是冰山。当地跟欧洲的大面积接触是十八世纪,但早在十六世纪,俄国人就悄悄来到这里,占领了部分资源,并且开始做皮毛生意。俄国人学会了拜达卡,也做了很多改进,比如把两人舱变为三人舱,一前一后都是划船的阿留特奴隶。二十世纪初以后,拜达卡渐渐绝迹了。乔治了解到它的背景,兴趣越来越浓,到处搜集关于拜达卡的史料—早期阿留特人没有文字传统,大部分历史早已流失,只有少数俄国人、欧洲人留下一些游记。乔治则野心勃勃,要从种种蛛丝马迹中复活这门手艺。渐渐,他造的船越来越大,越来越好,必要的时候可以用帆。而那些战胜巨浪的时刻,真是幸福的回忆。

乔治一趟趟出海,沿着这趟内湾海岸线。在常人眼里,这样的旅行可以说吃尽苦头,在那些危险的时刻,连乔治也会颤栗。途中见不到人,听不到只言片语,眼里几乎没有任何文明的痕迹。不过也会偶尔遇到旅伴。有一次传奇经历是,一个驾驶着机动大船,拖带着好多货物(包括二十吨草、自家的钢琴和枪)和牲口的家伙马丁,因为需要帮忙,跟乔治认识了。马丁是要赶到海湾跟妻儿团聚,乔治索性把自己的船拖上大船,跟他同行,一路上遇险无数,在大船的燃油用光的时候,幸运地遇上了人家的拖船。最后马丁平安抵达,跟妻子团圆,乔治给他干了些活,挣了点现金,然后继续往阿拉斯加方向赶路。夜间他躺在沙滩上,远处森林里传来狼嗥,而海中传来鲸的声音,两种声音竟然有一种和谐感,好比大地和月亮静静相望。

《星船与木舟》的作者肯尼斯为了写作此书,乘乔治的船同行。同时还有几位研究所的科学家搭他的皮艇(正好乔治需要挣点现金),于是他不再形单影只。此时,乔治不到二十四岁。

旅途中,他们也常常登岸、爬山。有一次乔治打算找点羊毛给自己做一件毛衣,他们就尾随山羊,一直爬了半天山。据肯尼斯观察,乔治人很平静,沉默寡言,没说过什么浪漫有趣的话。偶尔心情不好,他就一个人出去转转,找材料做点什么东西来排解。有天晚上,同行的科学家拿出烈酒请客,乔治酒后好像变了个人,突然谈起自己的家,说起父亲和自己的姐妹们。他说是父亲根本不想见到他,可是他渴望和家人团聚,做梦也想见到他们。微醺之际,乔治说出了让大家更吃惊的话:他要造大船,要有自己的小孩,现在常常幻想的是自己的小孩在船头爬来爬去。“我知道你们觉得我越来越怪,我没跟女孩在一起过……现在我没别的办法,只能在船里生活……等我有了大船,才能有小孩……”天!这个野人般的年轻人,他曾经有意逃离家人和社会,他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酒醒之后,一切复原,他继续沉默。

后来,乔治辞去运送科学家的工作,船上只剩他们两人,从阿拉斯加驶向温哥华。路上偶尔遇见的人,听说他们要驾船到温哥华,都笑话他们疯了。

一路上,病了怎么办?乔治有天重感冒,就默默在船里躺着;还有一天肯尼斯觉得阑尾发炎,乔治听说了,自告奋勇说,“我有办法。我一直留着根鹿角呢,给你钻个洞,就能弄出来,印第安人就这么干的。”肯尼斯忙不迭说,“不了,谢谢。”

乔治自己造的拜达卡有一些独特的设计,比如把坐人的地方放得很低,这样你总觉得自己在海平面下面一点点,这样才能学会不害怕水。在这极孤独的船上,两个男人满手血泡(还沾满咸腥的海水),话越来越少,连寒暄都懒了。乔治有时冰冷而执拗,本来就不欢迎肯尼斯来写书,一见肯尼斯打开笔记本,就索性一言不发。一路上倒是经历奇景无数,见过大堆水母,也远远望见鲸在喷水,乔治则常常跟海豹低语。对肯尼斯来说,一天又一天划船的日子很枯燥,但也常有奇异的体验:比如好几头鲸在近处的时候,好像沉睡的众神,两个男人则像小孩子一般悄悄地听它们呼吸。

最后,实在吃不消的肯尼斯在中途搭乘轮船离开了,乔治独自回到温哥华,回到他的树上的木屋。肯尼斯也来了,被邀请爬到树上,细看他的环境—乔治不在的时候,这里可真成了松鼠的乐园,松塔丢得到处都是。树下,停着一只他自己造的十四米长的皮艇,能坐六人,可以说是有史以来记载的最大的皮艇,乔治给它取名Mount Fairweather(原意是加拿大西部到阿拉斯加海岸线中的雪山)。房子里居然有一些书,除了游记、航海指南,竟还有杨振宁赠送并签名的一本粒子物理的小书,那是他小时候,爸爸的朋友杨博士送的。乔治说他看不懂,也不喜欢—不过,天知道几十年后的乔治会变成怎样一个人!

另一个平行世界里,活着本书的另一主角,乔治的爸爸弗里曼。他的发展道路也十分独特,比如,博士期间就取得了相当的江湖地位,最终却没拿到学位。不过弗里曼的故事还是比乔治好讲,毕竟历史上已经有了那么多科学天才,归类不难。

他一九二三年生于英国,自小就显示出数学和物理才华。从剑桥毕业之后,他参与了二战,自己被战争的恐惧笼罩,同时为盟军效力,他的工作简单地说,就是应用数学原理是让轰炸更准确有效。据他后来回忆,当时德军杀死一个英国人的成本是一吨炸弹,英国人杀死一个德国人是三吨,所以降低英方成本是当务之急。弗里曼的工作当然有成效,但他不可能以杀人为荣。多年后他痛苦地说,“我和那些战犯都杀了很多人,他们战后进了监狱而我没有,这是唯一的区别。”战争中的经历,让他成为彻底的和平主义者。

战后不久,弗里曼在普林斯顿高等研究院工作(爱因斯坦、哥德尔、杨振宁、李政道等人当时都在这里),也从此定居美国。此时他的上司是奥本海默。弗里曼当时的成就之一是,“说服奥本海默接受费曼的量子电动力学”。奥本海默给了他一个终身职位,奖励他“指出我的错误”(奥本海默语)。几十年里。奥本海默不仅是弗里曼的上司,也是朋友和支持者。麦卡锡时代,奥本海默遇到很多麻烦,弗里曼说,如果奥本海默被高等研究院解雇,他自己就会回到欧洲,因为美国这个地方不值得久留了。

一九五七年至一九六一年,弗里曼的时间花在“猎户座计划”上。这是个神秘的项目,至今仍部分保密,因为涉及原子能。它的想法,简单地说就是,利用飞船不断发射核弹来获得推力登上火星。核能用做升天的推力,这个想法最早来自研制氢弹的核心人物,波兰科学家乌拉姆(Stanislaw Ulam,1909-1984),弗里曼迅速接受了这个看上去疯狂的主意。二战时,他参与了用核弹袭击的工作,而核弹不光是用来杀人的,它现在可以为人类做有益的事情。

话说飞船进入太空,最大的障碍是逃脱地球引力。怎样获得足够的动力呢?当时竞争比较激烈的是两种想法,一是用化学燃料,二是飞船以脉冲的方式不断发射核弹,直到进入太空。NASA接受的是较传统的第一种,弗里曼感兴趣的是后一种。化学燃料的方式,效率太低,大部分能量都用来运载燃料本身上。而脉冲运行呢,能量要靠脉冲方式一下一下发射核弹来获得,效率高出许多倍,但发射将产生巨大的热量和极高的温度(至少1万度),通常会融化飞船本身。后来,大家发现只要保证发射的时间足够短(比如若干毫秒),飞船就不会被损害。据估计飞船要携带上千颗核弹,不光加速,减速登上火星时也需要发射。精确控制核弹的发射间隔,是最大的工程挑战。

弗里曼的名声以及当时的冷战时局,帮助该项目获得了政府的资助。现在,弗里曼不仅是著名理论物理学家,对许多应用领域也无所不知,简直拥有全知全能的视角和一眼参透事物之间联系的能力。跟他合作的核心工程师泰勒(Ted Taylor)称赞弗里曼是他见过的最有智慧的人。这时,美国人害怕苏联人在任何地方领先,空间更是个敏感词,尤其是当时苏联已经发射了一个人造卫星(Sputnik)。弗里曼并不醉心冷战,对他来说,猎户座计划是个快乐的团队,因为项目太新,没有权威,人人都在摸索,充满科学的本来乐趣。弗里曼虽贵为著名科学家,但一生都颇有平民精神(出现在《时代》周刊封面上的时候,有人说他穿得像个战犯),希望登上火星是平民可为的寻常之举,“像开往澳大利亚的五月花号那样低的成本”。

猎户座计划有一天终于看到成功的希望。一九五九年十一月,他们测试了一次五十多米高度的飞行,炸弹和脉冲飞行看上去很稳定—后来乔治在《猎户座计划》一书中记录这次内华达荒漠中的实验,轻松地写道:“附近有鹿和野狗被吓着了,有黄鼠狼释放气体反击了,但飞船安然无恙。”弗里曼和同行们都相信在有生之年能看到人类登上火星并移民,然而因为一九六三年多国签署的“部分禁止核试验条约”,也因为它可以轻易地被军事或者恐怖分子利用,这个策划于五十年前的“星际旅行”,最后无疾而终。弗里曼本来就支持禁止核试验条约,所以能接受现实。从风险来说,一次火星旅行的核辐射可能致癌,弗里曼不能接受这样的结果,坚信如果不能完全避免伤亡,宁可终止它。当然,放弃猎户的结局令他痛心,后来写了篇文章《猎户座计划的死亡》,惋惜这个历史上第一个因政治而非技术原因夭折的,文明的突破。

猎户座计划让弗里曼思虑了很多社会与科学的问题。此外,由于早年战争的创伤,他本来就很关切科学伦理,出版过好几本科普文论集,有时语出惊人,一般的“公知”跟他相比都显得太温和,因为他常常放眼千年以后的人类。在科学预见的大胆上,他不是追赶科幻小说的人,而是带给科幻作者灵感的人。比如以他命名的“戴森球”—假如人类还能生存几千年,对付能量危机可以使用一种包围恒星的巨大球壳,来吸取并捕获恒星的能量,让太空成为可游可居之地。

弗里曼是怎样一个人呢?他看上去弱不禁风,羞涩而安静,声音低如耳语,不管有多么激烈的想法,态度总是温和礼貌,从不伤人。他拿过不少物理学界的荣誉,却从未获过诺奖。在被认为很可能获奖却终于失望的一年,他正在给《科学》杂志写专栏,需要介绍当年的获奖者—也算是竞争对手。这一点对ego (自我)的损伤,他坚持过来了,落落大方地赞美同行,丝毫不提自己的贡献。

一九七五年夏天,乔治那条十四米长的Mount Fairweather终于完工,乔治说他没怎么用工具计算,但测量得很仔细,不管外观还是坚固性,都追求完美。这时,他跟父亲正打算重聚,这支艇也让乔治能向父亲展示自己的意义了。

此时,肯尼斯和弗里曼从加州的拉霍亚(La Jolla)出发,同行来见乔治。“我吃惊的是两人的相似。”肯尼斯回忆说。当然,不同之处也很多,弗里曼总是穿着鞋,总是吃汉堡包,乔治绝对不会这样。最后他鼓起勇气问弗里曼,跟乔治见面的时候,是否介意他在场。弗里曼想了想说没关系,说不定更好,“这样不会出什么事情”。最终,弗里曼来到了乔治的大树下,显得很震惊。他没有爬到房子的高度就从树上下来了,仔细观看四周。同行的还有弗里曼的一个女儿艾米莉,乔治同父异母的妹妹。她还小,只记得十几岁时离家的乔治是个脏得要命的男孩。几人乘轮船来见驾船前来的乔治,站在温哥华岛的黑暗天色中默默等待。乔治慢慢走过来,看清了他们,有点尴尬地微笑,然后他们握了手。

大家话不多,乔治带他们看看周围,带父亲上自己的船。弗里曼就像一个科学家那样仔仔细细地查看这只船,赞扬它的坚固。乔治无声地划船。

早餐时候,食物是刚刚从海里弄出来的稀奇古怪的生物外加葵花籽什么的,乔治用碎木头和刀给大家刻出勺子,一眨眼,餐具就准备好了。肯尼斯这才发现,二十多岁的乔治,双手比父亲苍老得多。“你不知道我这五年在干什么。”乔治说。“我很高兴你现在跟很多人在一起。我以为你完全是个隐士,我不喜欢隐士。”弗里曼说。后来,乔治习惯地抽了支大麻,周围有些熟人也开始抽,乔治想了想,递一支给父亲,“我想,你现在在这儿,所以……不过?”弗里曼立刻说,“不了,谢谢。”毕竟,他们不是一个阶级的人。

书中写重聚这一段,尽量描述平静的细节,却引起了我这个读者太多的感慨。人生和人生的距离,比山峰之间还遥远,但有些交汇又如此神奇。道别之前,父子俩坐下来聊了两个小时,乔治认定这个世界出了很多问题,他想让世界干净一些,起码自己可以做点这样的事情,影响世界。弗里曼赞同这个想法。乔治离家整整五年了,现在给父亲讲树林里的故事,还有那个拖带马、牛、几吨草料和钢琴的马丁,他们一齐大笑。肯尼斯回忆,他们笑起来抖动肩膀的姿态一模一样。

告别的时候,弗里曼跟肯尼斯说自己不相信那些部族跟鲸对话的事情,“那不是科学,是崇拜。可是这在科学家中也不少见,有些天文学家对望远镜也是这种感情”。这也是典型的弗里曼的话,他熟知太多的科学界故事,但也能尊重和欣赏别的文化。因为他理解人,理解理性和理性的边界。

此后,终于有一天,乔治真的有了梦想中的女儿,他甚至结了婚,离开树林,把宝贝船也留在了树林里,到城市中安顿下来,买了房子,拥有了自己的小小皮艇公司。不过,他不忘初衷,创建了一个“拜达卡历史学会”(Baidarka Historical Society)。

肯尼斯呢,曾经预言乔治复活拜达卡的事业如同堂吉诃德的风车,不会走太远,他一定会转向别的事业。他的预言对了一半,乔治渐渐不大有时间自己造新船了,他的公司主要卖些零碎材料,帮助想造船的人。真正的改变是,这个曾经拒绝一切科学、固执地用自己的一套理论解释世界的人,日后不但用CAD来设计皮艇,还写作了《猎户座计划》《机器世界的达尔文》,以及最著名的、花十年时间写完的《图灵的大教堂》。其中《机器中的达尔文》相当复杂深邃并有预见,而《猎户座计划》一书的历史地位举世无双—猎户座计划至今仍部分保密,而对其中可为人知的部分,无人能比主角之一的弗里曼的儿子知道得更多。这些书,讲的都是二十世纪的科学和科学家,尤其是数字宇宙、机器智能之类的东西。

他也常常被各种科学讲座邀请。如今,他穿得整整齐齐,平静坦然地与听众分享二十世纪后的科学奇迹。他介绍过自己生长的、充满叛逆的环境。爸爸不用说,妈妈瓦莱娜(Verena Huber-Dyson)也是位奇人。据弗里曼的传记说,早年她带着自己的小孩糊里糊涂地嫁给了社交笨拙的书呆子弗里曼,生了乔治和艾瑟。原本在数学上大有前程,现在她彻底成了全职太太,很不高兴。有一天,她跟一个数学家有了绯闻,弗里曼知道了,要求离婚。新欢则向她许诺,如果肯搬到斯坦福,保证让她继续研究数学,她接受了,拒绝了弗里曼后来反悔的请求。风波过后,她发表了重要的数学论文,成为伯克利分校的教授。这个结局,对她也算公平。

在BBC的一个纪录片《猎户座计划:保密的星际飞行计划》中,乔治说自己十几岁时跑到树林里,部分原因是想逃脱父亲的阴影。父亲无所不能,但他毕竟没在树上盖过房子!看上去,父子在物理世界中和解了,他们的生活开始重合。但他们其实仍然是不同的人。

乔治的早期生活吸引了一些公众注意,因为这本传记的面世,引来不少人拜访、拍照。但他并没有刻意制造传奇,一心只想找出历史上的皮艇的样子,把它带回到世界上。后来,这个从来没读大学的人获得了加拿大维多利亚大学的荣誉博士学位,奖励他“复活拜达卡的独特贡献”。二○一四年,那只十四米长的皮艇被搬进了乔治公司的地下室,作为青春的留念。

现在他仍然常常独自出行。“我不喜欢那种几个小时、两三天的航行。我也不要那种预知细节的航线,我喜欢天天都不确定的旅行。有时一天前进九十里,有时只有几里。只有这种路程才有意义。”但笔者从来没见过乔治描写出海航行的内心感受。这种大可激动人心并卖座的情绪和经历,他好像都留给了大海和皮艇,或者自己默默地消化了,没有用它去换来可读可见的成就,甚至没有兴趣让它抵达别的心灵。他跟父亲都声称自己不喜欢逍遥世外,但他们又都有孤独的一面。弗里曼没有造成登上火星的飞船,但他有自己广阔的疆域盛装梦想;乔治真的用船和大树给自己造了小小的乌托邦,也许在这一点上,他赢了?他的确有点小小的得意。不过他更喜欢表达的是,自己已经写完了该写的东西,也许是回到森林和大海的时候了。

参考文献:

1. The Starship & the Canoe, 1983, by Kenneth Brower

2. Turing"s Cathedral: The Origins of the Digital Universe, 2012, by George Dyson

3. Baidarka the Kayak, 1986, Alaska Northwest Books, by George Dyson

4. Darwin Among the Machines, 1997, Basic Books (USA) & Allan Lane Science (UK), by George Dyson

5. Project Orion: The Atomic Spaceship 1957–1965, 2002, by George Dyson

6. Maverick Genius: The Pioneering Odyssey of Freeman Dyson, 2014, by Phillip F. Schewe

7. George Dyson: From Tree House to Turing’s Cathedral: http:///george-dyson-from-tree-house-to-turings-cathedral/

8. The Secret Project Orion: Documentary on the Classified Project Orion Interplanetary Space Flight (BBC Film)

本文部分配图来自Baidarka the Kayak一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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