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美学界关于基佐史学思想的研究述评

2022-05-04 18:45:02 | 浏览次数:

摘 要: 历史的多维度使逻辑和语言稍显捉襟见肘,不过在同一语境下总可以分析出多个。对于宦海角逐、学海作舟的两栖型学者基佐而言,历史研究另有深意。在其生前及身后,欧美学界对他的研究彰显了历史学中的三对经典关系,即历史与政治、历史与思想和历史与语言。

关键词: 欧美学界 基佐 史学思想

一、历史与政治:暧昧的遗产

历史研究与政治实践之间长期保持暧昧关系,近代学人梁嘉彬曾言:“政治不过是历史的果,历史是政治的根。”①与英国史家弗里曼那句名言有异曲同工之妙,历史是过去的政治,而政治是现在的历史。历史与政治这种水乳交融的态势对历史学家而言就像达摩克利斯之剑,一方面,政治经验助益于历史学家对历史的认知,如亲身经历伯罗奔尼撒战争的修昔底德留下了一部脍炙人口、影响深远的《伯罗奔尼撒战争史》,皇皇巨著《罗马帝国衰亡史》的作者吉本曾坦承议员经历让他受益良多,更遑论积极参政的梯也尔、托克维尔等历史学家。另一方面,历史学家对历史的判断容易屈从于现实的政治立场,甚至思想的头颅向权力屈服,如法国学者塞尔托所批评的那样:“历史学家的言论有些学究气,他不是主人,完全是替政府传话,并不承担责任和风险。他渴望他所没有的权力。他的分析‘紧跟着’形势而动,针对现在阐释过去,针对未来阐释现在。”②相比较这种被动关系,身兼历史学家和政治活动家双职的基佐要主动得多,在这里,“历史成为政治的语言”③。或者也可以说基佐习惯在政治实践中洞见历史的真正主题。关于这点,学界没有异议,甚至大部分研究基佐及其著作和思想的作品都局限于他的政治生活或著作中的政治思想。

基佐的同时代人马克思和恩格斯对他既有欣赏又有批判,他们对基佐的批评更为经典,以致后来的马克思主义史家大都延续了这种风格。针对基佐关于为什么资产阶级社会在英国以君主立宪制的形式向前发展要比在法国长久的问题,恩格斯说:“即使旧制度下最聪明的人物,无论如何也不能不认为是天才历史学家的人,也被致命的二月事变弄得昏头昏脑,以致完全不能理解历史,甚至完全不能理解自己过去的行动。”④他们认为,基佐忘了两点:其一,毁灭了法国革命的那种自由思想,正是具有宗教性质的英国革命的重要产物之一;其二,法国革命最初也像英国革命那样保守,甚至比英国革命保守得多。在基佐看来,随着立宪制在英国的确立,英国历史就终止了。恩格斯指出,随着君主立宪制的确立,英国才开始了资产阶级社会的巨大发展和改造,“当英国历史发展的线索打成一个结,而基佐先生自己已不能用纯粹政治上的空谈甚至在表面上解开这个结的时候,他就乞灵于上帝的武装干涉”⑤。归根究底,马克思主义经典作家在赞扬基佐运用阶级斗争解释历史的同时,也批评他的资产阶级立场。

20世纪70年代以后,“政治的回归”和“政治史的复兴”活跃于西方思想界,这一现象在法国具体表现为年鉴学派逐渐丧失独领风骚的地位,而长期被它压制的政治史却逐渐摆脱原来的边缘地位,重新成为法国的主流史学⑥。1976年,法国著名刊物《思想》(l’Esprit)的其中一期主题正是“政治的回归”⑦,在这以后三十年里,自由主义成为政治思想的新宠,不过这时的自由主义者仍要倚重于19世纪法国自由思想的丰富传统⑧。1985年出版的《基佐的时刻》⑨拉开了重新关注基佐政治思想的帷幕。 学界一般公认基佐是一位自由主义者,布莱萨赫认为19世纪的历史学家是作为进步和国家的阐释者存在的,而法国史学作品的关键词是:“国家”、“自由”。基佐是自由史家的领导者,他既思考德国所思,又喜欢英国文化,他庆祝法国是文化的领导者,但认为他们这些凯尔特人、罗马人和德国人终将融合为一。 基佐的文明史就是寻求自由的历史。对他而言,描述权力从教士转向贵族,再到国王,然后至中产阶级的法国历史就是人类历史进程的真实映像,它由上帝设计,人们使之成为现实。

二、历史与思想:史学的规范

欧美学界对史学史研究的重视开始于19世纪中叶,这个时候历史学已经成为一个专门学科,正逐渐形成自己的一套学科规范。约瑟·尚博伦(Joseph Chambrun)于1888年出版的《我们的历史学家:基佐,托克维尔,梯也尔》是一本回忆性的小册子。作者赞誉基佐著作等身,尤以五卷本的文明史系列闻名于世,文明史书写了自罗马帝国衰亡到法国大革命的历史兴衰,但他也表示自己对基佐晚年作品《我们时代的历史回忆录》更为喜爱。约瑟·尚博伦喜欢回忆录这种书写形式,因为它在一代代人们和一系列事件成为历史后,仍能保留一些鲜活的记忆⑩。此后,学界一直把基佐放在法国史学史中的重要位置,但对其历史思想的专门阐释却一直缺乏。直到1955年《弗朗索瓦·基佐的历史思想》?輥?輯?訛的出版,它是美国天主教大学的一篇博士论文,专门探讨了基佐的历史思想,然而它仅就基佐的宗教信仰对历史思想的影响展开。

正如克罗齐所说:“19世纪前半世纪的史学符合唯心主义的和浪漫主义的哲学,19世纪后半期的史学符合自然主义的和实证主义的哲学。因此,就历史家而论是无法区别其历史思想和哲学思想的,二者在叙述中是浑然一体的。”?輥?輰?訛基佐史学叙事体现了这一判断,米什莱认为基佐长于分析,梯叶里擅长叙事?輥?輱?訛。温特劳布看到基佐“对文化史进行较深层结构分析”?輥?輲?訛。 “复辟时期的法国历史学家,在他们的优秀著作中超越了把历史过程看作纯粹偶然现象的堆积的经验主义的看法,而且力图揭示历史过程的规律性”?輥?輳?訛。基佐对历史的讲述使得历史解释的学问向前跨进了一大步。“他好像站在高耸的瞭望塔上,以目光横扫周围的原野,他的眼睛看到遥远的天涯和集体的成就。他的历史哲学是对神意的不可动摇的信仰,但对于社会的转化,他却以纯粹世俗的理由来解释”?輥?輴?訛。古奇赞美基佐是“最早像解剖学家解剖躯体那样解剖社会的人;是最早像生理学家研究动物机体的功能那样研究社会有机体的功能的人”,《法国文明史》是“编写的典范,对于那些构成文明的千变万化的现象,它都照顾到了,同时又从不忽略民族生活的统一性。这些讲演证明用科学方法研究历史是可能办到的。在抓住事情背后的思想、認识那些支配外表转化的内部改变和发觉一个时代的文化趋势的能力方面,谁也未能胜过”基佐。

对于基佐史学的这一特点,有赞扬,亦有批判者。对基佐批评最尖锐的是圣伯夫,他说:“基佐的著作构成一条一环扣一环,一个环节也不能缺少的链子。他的目的像支配和组织现在那样支配和组织过去。我怀疑,一个人是否能够这样完整和确实地掌握他所叙述的历史的导因:于是,他会觉得了解当代历史几乎是力所不及的事情。历史从远处看,遭受一种特殊的变形。它使人产生这样一种错误的想法、最危险的想法,那就是:它是合理的。于是,古人干的蠢事,他们的野心和那些组成历史的千百件怪事都消失了。每个偶然事件都成了必然会发生的事。基佐的历史由于太合乎逻辑而失去真实性。”?輥?輵?訛另一位同时代的人宣称:“应该指出,基佐所创造的体系可能是错误的。他不叙述重要的历史事实并将其贯穿成篇,不教导历史事件的经验与教训,而是专注于理论。他给我们灌输教条,只是有选择地讲述自己感兴趣的历史。我们学到的不过是历史的轮廓和一些普遍的思想。这样的课程1829年应从索邦校园消失。”?輥?輶?訛基佐的两部文明史在科斯敏斯基看来是最有名和最有意义的,但是他亦指出:“基佐在法国史领域里是博学大师,但他对欧洲其他部分的历史所知有限。如果我们将他的《欧洲文明史》取来一看,则这部书以其事实的极端贫乏和喋喋不休的大量议论而令人吃惊。这部著作充斥着学院式的累赘冗长的话、无尽无休的雷同之处,时常充斥着陈腐的、有时又是可疑的结论,不过总是修辞讲究、动人心弦。凡是在基佐的思想不及之处,他都以文体取胜。”?輥?輷?訛总而言之,就像著名史学史家汤普森所说的:“基佐本质上是史学思想家而不是历史著作者。”?輦?輮?訛这位“哲学思想最丰富的政治家和政治性最强的哲学家” ?輦?輯?訛以一位笃信宗教的资产阶级观点撰写历史。

三、历史与语言:曲解故事

“语言是构成任何一个文字文本的第一要素,然而,正因为语言像人们呼吸的空气一样围绕着我们,长久以来少有历史学家真正从语言的本质这个方面关心过它”?輦?輰?訛。20世纪西方哲学的一个突出特征就是语言的重要性被凸显,即哲学的语言学转向。“理查德·汪认为新旧历史学之间发生了一种范式转变,语言成了许多历史学家反思的主题。事实上,不只在史学领域,一切出现后现代主义思潮的人文学科领域,对语言的反思及由此产生的种种‘语言学转向’正是后现代主义兴盛的根源”?輦?輱?訛。随着这种转向,对基佐的研究出现了一些新的评论和新的研究思路。

这个时候,人们不仅已经深刻意识到历史研究的局限性,“文化是一个海洋,我们可在其中游来游去,尽管我们努力去研究,尽管我们有技术上的各种奇迹,但我们仍然是——至少我们历史学家仍然是——(这个文化)海洋中的鱼,而不是海洋学家”?輦?輲?訛。而且对待材料也发生了一种转变,即从诗的真实性到历史的诗性。比较有代表性观点的应属美国学者汉斯·凯尔纳。凯尔纳指出,“整体性”作为一个概念尽管一直被马克思主义的科学机械论和黑格尔的有机体理论提及,但我们还是很容易发现任何一项重要的历史研究无不在为“整体性”图景努力着。只有“联系”或许可以成为历史学的理想口号,正像安可斯密特所说的那样,一个历史文本必然会提供一个整体性的图景,整体就是文本本身,更确切地说就是它体现的形象。凯尔纳讨论了基佐、米什莱、布罗代尔等人,他们都在努力探询一种独特的整体性形式,即“探求某种以意义为指归的整体性形式。每位历史学家在某些方面都失败了,在其文本的语言结构方面陷于一种矛盾的境地”?輦?輳?訛。从一开始,基佐的目标就是说明文化因素和社会因素的一致性,而不把这种一致性看作“一个概念创造物”,这使他“将文学和社会都看作一个‘事实’的集合。例如阶级、制度、思想等可以被展示为彼此之间具有连贯性的关系。当一个‘事实’不能被其序列中的事件所解释时,基佐的社会历史就倒塌了”。

莱特认为近代历史叙述中存在一种德拉罗什表现法,保罗·德拉罗什(1797.7—1856.11),是法国著名学院派画家之一,他创造了大量历史题材作品,表现历史上重要的瞬间。 “抓住瞬间”对19世纪历史编纂和历史小说,以及戏剧和绘画而言,非常重要。因此,19世纪的历史编纂和历史绘画面对的基本问题之一就是有能力“重新展示”时间。这时候历史学家和艺术评论家都意识到德拉罗什方法不仅对历史绘画是革新和成功的,而且与近代史学方法并行。法国大革命之后,以及1830年的七月革命,英法政治家、史学家、记者和读者、观众通过分析当前形势理解历史事件。当时一份英国报纸指出当前法国事件和英国历史的并行《时代》则比较了路易十六和查理一世……总之,都是对17世纪英国民族战争和18世纪末19世纪初法国大革命之间并行的分析。“复辟和七月王朝早期法国史学家面对的主要任务是理解和解释大革命和帝国的创伤性经历”,正像基佐在1820年宣称的那样,应该允许历史学家去“重结时间链”?輦?輴?訛。

美国学者斯蒂芬·尼克尔斯称法国复辟时期史学为“后喻史学”(Post-Figural Historiography)。他指出:“借鉴人类学观点,在人类事务中,不能把偶然和必然视作截然二分的,其间必然存在居间调和且不断变化的第三类概念,即可能性。”比如“命运”和“天数”就是连接物质世界和精神领域的概念, “在象征解释学里,后一事件总是先于前一事件发生”,因为后一事件的重要性凸显才使人们关注预示了这一事件发生的前一事件?輦?輵?訛。其实,历史学家从关注现实出发,从历史事件的偶然性与必然性探寻它们之间的联系,基佐所说的“进步”,就是许多偶然性事件改变了社会秩序而造成的结果,目的是想从历史视角解释法国革命,并将法国革命理解为欧洲文明发展的重要动力。

综上所述,欧美学界在过去一个多世纪里从不同角度对基佐史学进行了研究和评论,这些研究和评论彰显了历史学中三种不同且经典的关系,即历史与政治之间密切关系对历史学家的两种不同影响,历史与思想之間呈现的史学学科不断规范的诉求,历史与语言之间相互成全亦相互限制的关系,从而证明历史学本身的多维度。

注释:

①王树槐.学人简介——梁嘉彬[J].中国近代史研究通讯,1987(3).

②[法]米歇尔·德·塞尔托,著.倪复生,译.历史书写[M].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2:12.

③K. Bigand. French Historiography of the English Revolution under the Restoration[J]. European Journal of English Studies, 2010(14):249-261.

④⑤马克思,恩格斯.马克思恩格斯全集·评基佐“英国革命为什么会成功?英国史讨论”1850年巴黎版(七)[M].北京:人民出版社,1959:247.

⑥吕一民,乐启良.政治的回归——当代法国政治史的复兴探析[J].浙江学刊,2011(4).

⑦Warren Breckman. Democracy between Disenchantment and Political Theology: French Post-Marxism and the Return of Religion[J]. New German Critique, 2005(94):77.

⑧Aurelian Craiutu. Introduction to the Liberty Fund Edition[M]. Fran?觭ois Guizot: The History of the Origins of Representative Government in Europe, Liberty Fund, Inc., 2002:7.

⑨Pierre Rosanvallon. Le Moment Guizot[M]. Paris: Gallimard, 1985:27.

⑩Joseph Chambrun, Nos Historiens: Guizot, Tocqueville, Thiers, Deuxième edition[M]. Paris: Calmann Lévy, ?譩diteur, 1888: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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