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姐姐网络自白(2005)

2022-05-16 11:15:02 | 浏览次数:

母亲的爱

我是一个多灾多难的女孩子,刚呱呱落地的瞬间,就差点成了屈死在母亲手中的小鬼。有什么办法呢,出生在这样一个重男轻女的封建家庭里,就注定了我前半生的悲剧,让我空有一身才艺,却一样也没有得到很好的发展。

在我还是婴儿的时候,我的身体就很不好,整天拉痢疾,精瘦精瘦的,似乎一阵风就能将我吹死,真是人见人厌。后来我得了一种奇怪的病,根本就无法医治,大家只有眼睁睁地等我死。好在我的生命力非常顽强,一撑就是三两年。幸运的是,在一个赤脚医生神奇偏方的治疗下,我吐了很多黑血,身体就奇迹般痊愈了。此后我竟然连感冒也没得过,尽管依然很瘦,但体质好得令人羡慕。

小学三年级时,厄运又向我袭来。一天我身上突然长了些奇怪的红点,当夜就开始浑身疼了起来。我痛苦地在床上翻滚,面孔狰狞得让一旁的姐姐大惊失色,她连忙喊回了正在值夜班的妈妈。妈妈站在我面前同样手足无措,但我从她那流着泪的脸上第一次看到了做女人的不易。

妈妈是一个很要强的女人,爸爸常年在外,一年也难得回来一两次,妈妈在家主内又主外,工作上更是一个女强人。妈妈长得漂亮非凡,素有黑牡丹之称,可惜的是,她脸上的优点一样也没遗传给我们三姐弟。所以仅仅从脸部来看,我还算不上什么大美女。妈妈身材极有风韵,用当今人的语言表达就是:丰乳肥臀+杨柳细腰——幸好这点在我和姐姐的身上得到了完美的体现。妈妈的头发多得惊人,编成两根粗粗的辫子风情万种地垂在丰满的胸前,一举一动都充满了女人味,令人想入非非。就是这样一个女人却耐得住寂寞,硬是一个人拉扯着我们三姐弟坚持了几十年类似于活寡的婚姻。

令人赞叹的是,妈妈这样的万人迷竟然没有一丁点的绯闻。在我的记忆里,除了舅舅以外,我家甚至没有来过一个男人。妈妈就是这样:坚强、乐观、自尊、高贵,这些对我的爱情观和人生观起了决定性的影响。

这次妈妈也没有退缩,尽管医生说我身上的种种迹象表明,我得的应该是白血病。对于我们这种不富裕家庭来说,得这种病就意味着死亡。妈妈顽强的毅力再次证明母爱的伟大。她每天坚持上班,还要背着我上下学(当时我腿疼得已无法走路),还要去寻些偏方回来。有些时候她总是风尘仆仆地带些奇形怪状的树根回来,熬成稠乎乎的汤给我喝。但是幼小的我并不懂事,闻到中药的苦味受不了,有一次我竟把妈妈刚辛辛苦苦熬成的中药一脚蹬翻。我号啕大哭,我害怕再喝这种苦涩的黑色液体。妈妈心痛地看着我,扬起的巴掌也渐渐收回。妈妈抱住了我,我清楚地感觉到一条热乎乎的小虫子自我的额头蜿蜒而下,痛痛的,也许那就是妈妈的辛酸和委屈。

我的病再次奇迹般的好了起来,我相信,这是母爱创造的奇迹。

青色篱笆

初中时我还是一个糊涂得可爱的女孩,天生的聪慧和丽质,却没把精力都用于学习,对未来也没有太多的想法和规划。那时算不上顾影自怜,却也爱惜羽毛,想象中以为世界都是冰淇凌和奶油组成的,无数美好的憧憬和想象正在其中展开,心里既没有什么远大的理想,也没有什么脚踏实地的计划。认识了几个朋友,都是同龄女生。初中的女孩都很青涩,谈不上漂亮,但都十分干净,而且喜欢打扮。我们在一起,主要打发时间的方法是逛街和聊天。我们眼中世界是如此的五光十色、多姿多彩,每一条繁华街道的尽头似乎都隐藏着能引发我们最大好奇心的秘密。如此这般,又哪有精力来读书和学习,真是天真幼稚得冒傻气,回忆起来自己都觉得好笑。

那时老师对我还是寄予厚望,这大约源自于我天生具备的一种灵性和慧质。之后的很多岁月,这种气质时时伴随着我,令旁人不由得注目。只是那时自己慵懒得不愿争气,虽然升学临近,却连日常的作业也渐渐懒得完成了,大多数时候都是通过抄袭来敷衍了事。浑浑噩噩到了中考前,还在糊涂里糊涂地混日子,怎么也无法提起劲头来学习。记得有一次逛街归来,精疲力尽了,连抄袭都懒得去做了,询问朋友时,她们也说没有完成,我似乎为“群胆”所壮,索性罢工不写。第二天交作业时,意外的事发生了,她们无一例外地交上了作业,然后看着我恶作剧式地“咯咯”发笑。我很恼火,显然我被她们骗了,当时真的非常尴尬。班主任看我的眼神很奇怪,好像在说我这么明目张胆地逃学实在是无可救药了。我难过极了,不得不从此开始检讨自己的糊涂。

说起老师对我的触动,让我印象深刻的有好几次,最不能忘怀是在小学三年级时的一次。那时我家离学校很远,大约有十几站路,每天我都要走路上下学,中午就不能回家吃饭了。大多的时候是揣着妈妈给的零用钱到街上买午饭。那时常吃的一种小吃叫“面”,是把揉好的面放在槽子里,轻轻挤压成条,然后放在滚油中煎熟,再浇上热汤佐料和葱花。面的价钱很便宜,两毛钱一碗,吃到嘴里香滑热辣。吃完中餐,我常常一个人坐在教室前的台阶上胡思乱想,陶醉于自己那些缤纷多彩的幻想之中,完全忘了时间。有一次记得自己还没吃饭,又在台阶上坐着发呆失了神,一会儿,班主任从后面叫我,我回过头,她正弯腰看着我。我的班主任是个老太太,有着一张慈祥的,像妈妈一样的脸,她问我为什么还不回家吃饭。我说自己离家很远,中午没法回家。于是她拉住我的手,把我带回她的家,给我下了面,柔滑的面条上又卧了一个黄澄澄的荷包蛋。吃完饭,又让我在她家午休,那顿饭我吃得倍儿香,舔着手指记了很久,心里别提有多感激了。后来这件事被我写进了初中作文,又被语文老师在全年级里朗读。

中考临近时我的成绩依然一团糟,这是一个生死攸关的时刻,如果我的成绩还不能提高,老师将取消我的中考资格,把我划进分流大军里!如果真是这样,我一个十六岁的花季少女,就再没有机会进入高中大学读书,我将回到自己的家里,不得不去寻找一份可以糊口的工作。我那几个朋友被吓得花容失色,如鸟雀散,有些个强打精神,重拾书本再温功课,有些人转班复读,还有几个真的弃学回家了当了流莺。我无法接受命运的安排,小小的我天生就心高气傲,一直被笼罩在浓重的宿命感中——是被上帝标了灵性印记的孩子,是与众不同、卓而不群的,虽然当时懵懵懂懂,仍然不知道自己将成为什么样的一类人,却本能地无法容忍自我价值就这样贬失!母亲也对我寄予厚望,她为这件事伤心了好一阵,后来痛下决心,让我转班,和低年级的同学们复读一年。

从原来的集体转到六班,从熟识的同学转到陌生人中间,没有朋友,没有交流,性子一点点沉寂下来。我渐渐开始变得孤僻,也不太合群,只得把所有精力都投入学习。那段时间我玩儿命读书,拼命写作业,每一天都分成无数小时,每一小时都分成无数秒,哪几秒是属于英文的,哪几秒是属于化学的,哪几秒是属于数学的,分得精细得当,厚薄均匀。虽然那时学得天昏地暗,但我的基础太差了,尤其是英文,连最普通的音标,开舌卷舌,出气闭气都嘟哝不清,所以成绩还是很不理想。而我所在的六班是全年级的优秀团体,身边同学个顶个地出色、聪明。我性格中脆弱、敏感和自卑的一面就全面暴露了出来,学习的压力和老师的督促都时时给自己带来紧张和恐惧。加上我的班主任恰好是极为严厉的英语老师,对于教学一丝不苟。在决定我是否能继续待在这个优秀班的最后测试时,我紧张得满头大汗,最后成绩没能通过,她对我一定失望透了。

第二天清晨她通知我再次转班,因为我,这个无可救药的差生,已经拖了全班成绩的后腿。那天早晨很冷,我匆匆吃完了早餐,赶来学校,又在操场上大声地背诵单词,一个大男孩从教室跑过来,对我转达了老师的意思。尽管早有预感,我还是感到难以言喻的委屈,我已经尽了全力了,我已经尽了全力了,为什么没有人看到呢?!为什么不再给我一点期待呢。我只是使劲忍着不哭,在操场上寒风里一个人发呆站了很久,那时我觉得我真的没用极了,我真无法做到让人满意吗?

生活还是平静地继续,我这个全年级的差生,从六班又沦落到了五班。那是一个相对普通的集体,压力相对小了一点,我已豁出去了,有点誓与学习共存亡的意思,整个人像是上了发条,不眠不休,玩了命地学习。人的性子也开始渐渐转变,由原来的无知懵懂,变得异乎寻常的好强,满脑子只有中考,中考,成绩,成绩,学习,学习……

不懈的努力终于有了结果,一次摸底测试中,虽然英语还是不及格,可是物理和化学居然考到了全班最好成绩,一门99,一门100。我从一个差生一跃成为全班的学习尖子,让所有的同学和老师都对我刮目相看。成就感和满足感使我把自卑和恐惧都丢到了九霄云外,我居然可以做到好,可以做到优秀,可以被人称赞,我开心极了!从那以后,我再也不曾被功课吓倒过。

物理和化学从此成为我的优势项目,在后来的学习中,成绩再也没有出过前十。我对文字的敏感使我的作文成绩也日益突出。我的文字清绢(隽)流利,意味深长,常常被作为范文在全班朗读。那时五班的班主任恰好又是语文老师,在她眼里,我既美丽,又聪明刻苦,是那种懂事听话的好女孩儿,所以她时时给我更多的关注和鼓励。这时,我已经全身心的投入到中考的准备中去了,心中充满了自信。这一次的中考危机,就这么安然度过了。

六班的那位老师知道了我的近况,大约是觉得以前对我的看法过于偏激,在后来我弟弟同样来到六班学习时,她给予他相当多的关照,算做对我的一种补偿。

那时花开

我顺理成章地考上了高中。第一天去报到的时候,接待我的老师看看我,就问我是不是班干部。我愣了一下,回答说不是。她笑着说,看着像是当班干部的料啊!于是,当天的报名表格全是由我整理的。后来我真成为了班干部,班级上作业收发、经费统筹、板报都由我一手包办。我出了三年的报板,我一手漂亮的版(板)书和绘画上的出色技能备受同学称赞。高中时代,我可以说是身兼了学习委员和班长两职,所有的作业收发、通知下达、活动组织全都由我来安排,我忙得四脚朝天,却也乐此不疲。那一年的摸底考试,我英语考了62分,我抱着那张考卷,又哭又笑,要知道这是我英文在中学阶段第一次及格啊!我的物理和化学依然保持着好成绩,这时的我已经和初中时代的丑小鸭告别了,芙蓉花开了——它虽然来得晚了一点,却依然鲜妍诱人,依然卓越不凡。

高中时代的我已经是全班的核心了,虽然英语的成绩仍算不上理想,可各项副科的成绩都已经名列前茅。第一次期中考试,我又考了全班第一名,班主任给了我中学时代最大的荣耀,评我为全校的“三好学生”。我初中时代的同学大多比我落下一大截,我体会到了前所未有的优越感和自信,在后来的很多年里,我一直非常感谢那位老师。感谢她什么呢?大约就是感谢她那一句“你很像班干部”吧。

我的体育成绩也异常出色,一次年级运动会中,一直被称为林妹妹的我,居然在田径赛场上场场领先,令同学和老师们大喜过望。他们又怎知道这是拜我小学时代每天步行十几公里上学所赐呢?生活上的丰富经历,使我拥有了更多同龄人所没有的气质。清雅秀丽自然会引起男生们的注意,只是我那时将全部时间和心思用在即将面临的高考上,没有时间考虑其它。

我说不清楚我的高考经历是我人生的一次转折,还是一次挫折,可能更多是一个起点,从那时起,我开始“八年抗战”,清水出芙蓉,开得更加灿烂而娇艳。

高考时我充满了信心,我当时已经是全班第一,就算是本来烂泥糊不上墙的英语,也早已追上。我满心希望地认为自己考取重点大学是笃定的。怀着这种心情复习了几个月,以出色成绩完成了各项摸底考试,这时却发生了一个意外事件,使我的人生滑向一个歧点。

我的性格上有一些问题,我敏感、温和、富有同情心,因此常常会在别人的恳求下做出一些放弃原则的事情。记得小学三年级时一次考数学,我在草稿上正确无误地演算出所有的题目的答案,我的同桌“照本宣科”。成绩出来之后,同学们大跌眼镜,同桌考了满分,而我却只有99分。这让老师莫名其妙,在以怀疑的态度询问过我和同桌之后,只能承认这个结果。其实同桌抄我的答案,这在我们班是众所周知的秘密,而这次考试中的秘密却只有我知道了。我抄在草稿上的答案是正确无误的,而当我在向考卷上腾(誊)抄时,居然抄错了换算单位,阴错阳差的错误使我这“原版”失却一分,她的“翻版”倒一举中魁。我心里窃笑,也没有向老师汇报实情,善良如我,也不想这样伤害一位同学的自尊心。

1996年有一件大事国人皆知,北京市长陈希同翻身落马,同时一大批领导干部被筛选替换。谁能想到这么一桩政治事件,会对相隔万里的我产生重大的影响!

我姐姐早已经是北京首钢的正式职工,首钢的最高领导因为涉嫌陈希同案件而被隔离审查,同时姐姐的工作分配也因为人事的变更而搁浅。当时她面临着要么下岗回家,要么分出市区这两条出路。7月6日姐姐的电话打回了家里,一家人顿时焦急万分,四路出动,打电话,托人,找关系,在他们眼里,姐姐的工作来之不易,绝对不可以放弃,却偏偏忽视了正在隔壁挑灯夜习功课,准备面临高考的二女儿!

我当时只有十七八岁,心里充满了少女时代的清高和孤傲,家人对我面临人生重大考验时的漠视使我不能忍受。第二天,当母亲照例将早餐摆上餐桌时,我竟然拿起自己的一份,把它从阳台上倒了下去!一时间泪如雨下,父母的责难随之而来。我这才明白,由于我初中时的顽劣,家人早就放弃了对我上大学的期望!我怎么能面对这种轻视呢?我心里乱起来,脑子里充满了叛逆的怨恨,我含着泪上学,迎面便遇上了一位女同学先向我招手。

她是班里的差生,学习始终是班里的倒数,在高考座次单下来之后,她被安排在我的斜后面,因此她不止一次向我暗示过要搞“联合”。她坐在我的斜后面,所谓“联合”,就是作弊。老师对这样的事警告过很多次,我也从来没有答应过她。可那天我心里气极了,委屈极了,竟糊里糊涂地答应了下来!

头一天考试,她在后面踢我、叫我、招呼我,我紧张极了,咬牙,心惊胆战地答题,但她已经严重干扰了我的发挥,我的强项——化学,居然出现严重的失误。在做完判断题之后,面对着最后重量级的大题,我居然脑中一片空白,所有的思维都似乎离我而去了!化学失利之后,我的语文、物理等科也因为同样的原因频频遭挫。我最紧张的英语考试中,我谨慎地答完了每一道题,当我正为这场的考试顺利进行而欣慰时,最有戏剧性的一幕发生了。身后的女孩,大约是感谢我之前考试中的“关照”,居然从空中扔来了一个纸团。

我小心翼翼地捡起纸团,当时离终场业已近了。对英语素来没有自信的我没有考虑就将纸团上的答案全部删改在了试卷上,然后匆匆交卷。

离开考场之后的核对使我痛悔不已,她给我的“恩惠”竟然大半都是错误的。更让我无法接受的是,我本来很多道答对的题,因为她的“改正”却都失分了。那一刻我说不清我的感觉,人生最重要的一次冲峰(锋),我几乎已经得到了胜利的红旗,却因为在起跑以前,被一块石粒绊倒了!如果高考失利,我将如何面对以后的日子呢?

一个多月提心吊胆的日子过去之后,我忐忑不安地去学校查分,最终结果倒没有我想象中的那么糟。虽然几科成绩都不理想,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我的化学依然取得出乎意料的好成绩。在化学成绩的带动下,我的总成绩依然有六百多分,虽然比起一本线差了十多分,还是远远超过二本底线的。

我家里人对这个消息喜出望外,在他们看来,自己的女儿至少也是个大学生了。我虽然心有不甘,想想只要有学上,只要好好努力,将来考回重点大学读硕士还是有可能的。

然而命运的安排远非我所愿。由于考场上的失利,我在填写志愿时都报了外省的学校,在调配之后,我被分到了陕西工学院。我原本以为只要能在西安上学,借助校子弟的优势,可以比较容易地完成以后的学业,谁知自己会被分到千里之遥的偏远城市?一切都是那么地令人失望。

陕西工学院是一所破旧如农舍一般的大学,只有三座教学楼,两座2层,一座4层。教室里面破破烂烂,连最起码的风扇和暖气片都没有,更别说什么现代化的教学设施和娱乐设备。

我又一次不能接受命运的安排了,分配结果下来的当天夜里,我离家出走了。那一天夜里,天黑得深沉,我走了十几公里路,一直走到郊县农村。我想找两个同学聊天来慰籍一下心里的苦闷,可偏巧她们又都不在家里。我只有一直在路上走着,脑子木木的,不知走了多远。夜风吹在我脸上,从开始的凉爽,到一点点刺骨的寒。我知道那是我的眼泪啊,伤心欲绝的眼泪,它流了一路。

那所学校不是我的归宿,那里没有的我心灵家园。在之后的“八年抗战”中,我一直懊悔的就是——我宁愿自己高考落榜,也不该放弃自己对理想的追求。

开到荼靡

——我走进这个世界,它既不大,也不小,刚好容下我的一双脚。

高考的失利、分配的意外,都使我深深绝望。从那时起,在我的眼里就闪烁着一种锋利的光芒,它有深度,又显得绚烂而捉摸不定。从我的眼中闪动出来,它颤微微地分开空气,在别人感知中写下冰冷的寒意。因为这些气质,很多人被我吸引,追逐我于四周,他们似乎不明白,年方二十的女孩,为什么眼里会有这么惊心动魄的光,让人为之痴迷。在他们明了之前,我已紧紧裹起外衣,融入进这众生万象的世界之中。

大学的生活一如预料般无味苍白,这个学校仅有几个形式上的社团,只在开学前热火朝天地招人,我不费吹灰之力地加入了所有的社团,很快又忙不叠(迭)地退出。它们太乏味了,我的青春被融在死水,泛不起半点波澜,却又被稀释,再稀释,最后味如嚼蜡。很多时间我是在学生会里度过的。那时的活动不多,有时人也来得不齐,大礼堂常常空着,我一个人站在那里,有时演讲,有时跳舞,让抑扬顿挫的声音被墙壁来回碰撞。我沉浸于其间,孤独到不能自已。

学生会的经历也十分有趣。那时我刚刚入学,初到学生会,规定的节目是要做一次演讲,我上台时紧张得要命,说话都是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蹦。直到下台,我把双脚斜斜搁在前排座位靠背上,双眼从仅留一线的长发中分出,飞扬着不羁,我是这么闪亮夺目,以至于把周围人的注意力都吸引了过来。我被选中,或说是我被相中。后来同学跟我说,从我第一次交上照片,我就被“内定”了,所有老师都说,这,这不就是“那个女孩儿”吗?

——我是一支带刺的冷玫瑰,你要小心我的芳香。

住到学校后,我的追求者开始络绎不绝,有很多男生在我放学的路上堵着我,想跟我说话,却又不敢,只是远远尾随着。我心里明白,把双手放在大衣口袋里,嘴里吹口哨,我对所有想和我熟识的男生说,走开些,你踩在我的影子上了,那是我的梦想之翼,她正展翅欲飞呢。

我想大哭一场,时时都从冷漠外表下滚动着热情。我不属于这里,我像是一个金发碧眼的美国丽人,本该在哈佛展开的理想的翅膀,却被闷杀在乡镇的教堂里。天天一袭黑衣,单调无谓地划着十字,念着主颂文,主祈祷文,咧开嘴傻乎乎地笑。噢!主会宽恕你的,噢!主会宽恕你的。我们都是无知羔羊,让贪婪的欲望将我们葬送,然后再无色无臭地升上天堂。

无色无臭,像被风干了的玫瑰花瓣,鲜冷像红色宝石,易碎而脆弱,我把自己装进了瓶子里。因为自己太美丽,每到天气晴朗的时候,我会让自己开放一下,我会来到学校的后山,把那些雪片似的情书放在杂草堆,划一根火柴扔在上面,让它们烧得“噼噼啪啪”,然后拍手大笑,乐得酣畅淋漓,兴高采烈地下山而去。

大学里我有一个朋友,卷发,圆脸,手指很冷,骨节很动人。她常爱把大袖里的手放在绒线手套里,竹节式的手指,像一只苍白冰冷的蜘蛛。她长得冷,笑起像冰面乍破,常吓着人。她在大学里被关注,以至于常有外校的男生坐车来看她,她自顾自地走,一眼也不理睬。我们成了学校里的风云人物,出双入对,从校舍到食堂,眼神和口哨常像子弹一样地交织着飞来。

我还是在瓶子里封闭着自己,我心灵的家园不在这里,我梦中的家园是北大,我依偎着这个梦想,简直就是在渴望一场蓬勃盛开的热恋。我追求着它,痴迷着它,一刻也不得停歇,在我眼中自己的学校是多么的灰头土脸,多么的一无是处,那里人又是多么的粗俗而浅薄。

我爱上了一个人,这个爱人就是北大,这便是我的北大情结。于是在第一学期我已下定决心,我要离开这里,再次步入考场,去追逐我的情人,我的北大。

朋友也这么鼓励我,她同样因为志愿调配不当而耿耿于怀。那一天我们海誓山盟,在“八年抗战”开始之初,我真是无所畏惧,一(义)无反顾了,胆大包天了,呼啦啦地勇往直前。

她的英文比我好,念起单词来有板有眼,绕舌、滚舌、平舌,流利嘎吧脆,一串英文造句下来一个顿都不打,听得人一愣一愣的。拿起英文练习题,她眼神中的不屑就倾盆倒出,怎么这简单呢?我饱受刺激,决定庄重自强,也费了半天的劲把英文样句,颠来倒去地念,舌头掰来拌去卷,我心里较着劲地和她比赛。第一学期末,我这校花既旷课又抄作业,却浑浑沌沌地又拿了全班第一名,少不得引来很多酸溜溜的白眼。我毫不吃惊,镇定若常,我心目中的情人是北大,这点成绩又怎能让它青眼有加?在成绩下来的第二天,我和朋友踏上了归家的列车。

说是无所谓(畏)惧,不如说是义无返顾,壮士一去不复返,什么课程、学籍、老师、同学,全都丢到脑后。一趟车十几个小时,又脏又乱,挤满了南来北往的小贩、民工、流浪汉,乱哄哄此起彼伏声浪滔天。我们没有买到坐票,没吃的,没有水,一路硬挺了下来。没有水喝,就喝自来水,心里充满了对北大、对未来的美好憧憬,就是这么迷迷登登地回到家里,全家人立时就炸了窝了。

闹得最惊天动地的自然是父母,他们自然不能接受这个平常乖得像洋娃娃的女孩这冒天下之大不韪的行动,他们出动了七大姑八大姨,轮番对我轰炸,摆事实讲道理,连哄带骗,软硬兼施。但我早已是横下一条心要复考,于是就也死咬着不松劲。双方拉锯战打了一星期,家人还是先软了下来,谁叫我是家里惟一的“高材生”呢。不过家里人还是先留了退路——在学校只办了休学,没有办退学。这条退路最后让我进退两难,以至于不得不展开“八年抗战”的长征。

我心满意足地上了学校里复读,那里集中着大量上届高考时被刷下来的落榜生,像我这样自愿自觉的又回来复读的仅此一个,算得上一揽(览)众山小,鹤立鸡群。我来不及诸多回味,就又一头栽进了文山题海里。复习了一个月,我成绩扶摇直上,原本的物理化学自然不在话下,英语也早已迎头赶上,自信满满。身边的议论也很多,大多是劝我不要放弃原来的学业,说我的成绩在这里固然可以算得上名列前茅,去了北大,可能也只能当尾巴。我心里想,尾巴就尾巴,宁为凤尾,不为牛头,事情到了这份上,只能一门心思地一条道走到黑了。

第一次摸底考下来我满头冷汗,我的名次居然排到了53名,这样的成绩我连一般的本科都上不了,更别说我的北大梦了。我急坏了,以为自己赶不上,在家苦苦憋了三天,还是硬着头皮去查了分数。出乎意料的是,我最感冒的英文居然拿到了全班的最好成绩。我的英文作文虽然忘了半拉单词,却还是拿了最高分。我的语文、物理、化学都同样拔尖。拉下了名次的原因让我哭笑不得,这次不是漏抄了换算单位,而是我竟然忘交了一张数学的试卷,卷子上满满四十分的题让我打了水漂儿。若是加上这张卷子上的分数,我名次至少应该排到前十位中——我一口气松下来,又加班加点的赶起功课。

学校离家很远,每天都是早起贪黑蹬车上下学。十几公里,我车蹬得飞快,满脑子转的还是公式、物理、化学、英语。早晨的空气在耳边呼呼地飞,拼命再学一点,再快一点,再也没其它的了。

——我是上满发条的苹果,只是朝着太阳滚动。

有一天夜里,我骑车回家,那时天已经天黑了,那条路显得又长又冷清。我骑了一半,停下来歇口气,忽然感到有什么东西从眼前掠过,那像是一团火,又像是一只精灵,它自顾自地走过去,不曾停半点。我感到有点冷,似乎某种活力正自顾自的离开我自己。

它径直的走过去了,不再需要什么。我追不上它,甚至够不上和它的匆匆一睹。

那是夜晚9点吧,我停在这条荒路上很久,直至浑身都已冷透,却好像失却了方向感,胆怯地不敢再向前一步,又似乎冥冥之中有什么东西缚束了我的手脚。我不能动,也不能说话,渐渐似乎连呼吸也停顿住了。

在我的想象里,我像一条濒死的鱼,正慢慢浮起。

我清楚地感觉到我被什么巨大的猛兽碾过,黑暗,而且诡异。

车祸后的大半年里,我才从这种感觉中渐渐恢复过来。

一时间天崩地裂,一时间万马齐喑,我像一颗高速运转在琴弦的琴键,被一个高音狠狠扔到五线谱之外了,滑了丝,走了弦,再也不能归位了。那一夜的星光在很多年后我都记得很清楚,那是星芒乍现的样子,一闪烁,就淹没在苍穹里。它只灿烂了一瞬间,它只需要灿烂一瞬间。而我呢,转头即过,咫尺百年,青丝白发,我可还有一个轮回的时间?

车祸的事我一点印象也没有,后来还是一星一点的听妈妈复述给我听。就是在那天夜里,她一直等到十点钟我都没有到家,她急得要命,就叫上人开车,顺着路找我。在半路听说一个女孩被车撞了送进医院了,她连忙赶到医院,冲进急救室,瞧见我的样子就吓坏了:我那张如花似玉吹弹得破的粉面里扎进了几十块的玻璃碴子,皮翻血流,惨不忍睹。我那玉指纤纤,莲段玉藕似的右手,从手臂到手腕,只堪挂着一条皮,骨头参差不齐地都刺在外面——那是粉碎性骨折。双手的情况烂到不能打吊针,点滴只好从脚腕上一点一滴输进去。脚腕就这么被扎了一溜的青痕。

当天晚上我被送进手术室,十几个小时的手术,摘除了脸上的玻璃碴,又缝合了彻底撞坏的左腿。然后轻如蝉蜕的我被送到重症室的床上,裸着身子,横七竖八插了几条管子,氧气、鼻饲、尿管、点滴,胴体只被一条被子轻轻裹着。

我的脸已经毁了,一只手完全不能动,双腿差一点伤到至关重要的膝盖,大夫还不确定我的舌头是不是断了。我浑身缠满了绷带,因为脑震荡,神志也一直模糊着,连人都不认了。因为舞蹈的原因,我的指甲平时养得长长的,那会儿见了谁就掐,一只手不能动,就用另一只手掐,很多病友被我掐得伤痕累累。我连自己母亲都不认得,这样的日子不知过了多久,我惟一的印象就是我的梦。

很多梦……

有时,我飞行在蓝天上,我飘飘荡荡地在空中游荡,看见很多穿着奇装异服的人,有的拿着剪子,有的拿着小刀。我轻飘飘地飞过去,像一个美丽的肥皂泡。他们都横过来,杂七杂八地议论,又把剪子和小刀伸过来要伤害我。可我一点也不怕,也不知是为什么,他们一过来,我又飘开了,倒像是他们的行动又把我吹开了似的。那天真是很蓝,白云像是一大条一大条的棉花糖,慢慢悠悠地蠕动,太阳不知躲在哪里,还有很多断了颜色的彩虹,一根一根,斑驳陆离沿着天边一点点滑下去,滑到了蓝得近乎透明的颜色里,然后一点点被稀释。

我离它们那么近,伸出手来想去够一根,够不着。我的手伸不了那么长,而且一伸出去,立刻在透明的蓝里卷起一道涟漪,彩虹都顺着波纹荡了开去,远远地飘开,再也够不着了。我一时伤心起来,就像孩子般地号啕大哭。但从我眼睛滚出的却不是泪水,而是五颜六色的糖豆,这时有些长着长须的大鱼从那蓝色的水里冒出头来,口里吐着泡泡,然后争先恐后地来舔我眼睛滚出的豆子。我吓坏了,便直直跌进了那一汪蓝水中,迅速地沉了下去。

水底的世界大约也是透明的,那里长满了水草,一些是红色的勾,一些是红色的叉,它们离我很远。我想离近点数数它们的数量,却无论如何也数不清。过了一会儿透明的蓝开始变化了,变浑了,也变黑了,几乎什么也看不见。我被这些黑色东西紧紧地裹住,再也动弹不得,然后,然后,我记得我伸出了食指。

我剜出了自己的眼珠,把它们当作明灯一样放在额头,黑暗这才被驱散了。

印象最深的大约就是这个梦,是妈妈说的,说我从噩梦中醒来,大声尖叫,脸色像雪一样白,那声音揪着每个人的神经,让全楼的人都轰动。很多人都上来看我,这个女生又漂亮又苗条,躺在病房里,本来就会引来很多的人注目,我又好闹,日夜不休,很快就成了病房里的焦点。

那时我身上冰冷的气质被我演绎到了极致,我常常一个人在病房里坐上一天,眼珠是冷厌厌的,仿若裹着一层灰,不说话,也不动。我的长发被妈妈轻轻梳动,我的头就顺着那一头青丝,或是转向东,或是转向西,扫过面前的每一样事物,好似一个对世界充满好奇的长颈芭比娃娃。脖子是全身惟一能动的关节,眼珠停留在眼眶里,居然也是一动不动,好像一块被点缀在白色冰淇淋上的黑色巧克力。

同学来看我也是如此,我一动不动坐在床上,冷冰冰转过头来,目光依然从长发的间隙里透出,可那目光是陷进瞳仁里的,灰色的,没有生机,只让人瞧了浑身发毛。如果给那时的我加上一副水晶棺材,我一定就是活脱脱白雪公主现实版。

很多年以后,我回想起来,常常觉得,如果我真的陷入那种状态不再醒来,永远只是会扭动脖子的芭比,是只会喘气的白雪公主,这对我究竟是人生的一种恩惠,亦(抑)或是责罚?

——生命成为机器的发条,呼吸成为机器的钟摆,它们除了记录死亡之余的残喘,还能有什么价值?

造化之神自顾自地离我而去,又自顾自地走了回来,我这个上满发条的洋娃娃,又滴滴达达地走了起来。

最先忆起的是高考,是北大,它们几乎成了我的骨中骨,血中血,无论如何是不可能放下了。当我再一次从噩梦中清醒过来,我发疯地尖叫:“我要去高考,我要去高考,我要去北大!”是啊,芙蓉纵然开到了荼靡(),也是更鲜艳的一次迸发,用生命再次涂抹动人的乐章。要想这时的我,参加高考,谈何容易?

我一身是伤,缠着绷带,打着夹板,裹着石膏,我的肉体早已散了架,现在是一副被医生用柳(铆)钉和螺帽重新组装好的半成品。我如何能去考场再次拼搏?

但我已经不能回头,那种信念早已经成为了我生命的一部分,放弃它,等于放弃自我,放弃生命!无论如何,我也要咬紧牙关去试一下,也许造化之神会让我大难之后又逢后福的吧?

我终于被抬到了考场,医院出动了十名护士,左右看护,前呼后拥地把我攒拥上了二楼,我咬牙在众人的注目礼下,缓缓坐到课桌前,拿起笔,在考卷上写下自己的名字,然后一点点对答,很快就大汗淋漓。浑身的伤痛都在撕扯着我的每一根神经,还有重逾五公斤的石膏、夹板和绷带。笔尖的每一次挪动都要使尽我浑身的力气,然而我的答题的速度依然很快。头一天考试,我顺利完成大部分考题,然而在做最后一道填空时,我脑子里像抽去了一根筋,少了一点灵光,无论如何也记不来。我的脑力毕竟还没完全恢复,混乱一团,可怕的预感再次笼罩了我的全身。但我已经无力再面对一次失败了!

终于,考试不得不中止,我的泪水断了线般的纷涌而出。医生对我说,如果我再坚持,我可能将面临截肢的危险,我哭得唏(稀)里哗啦,又被前呼后拥地抬出考场。望着那些对我匆匆一瞥即走过去的考生们,我知道一切都来不及,我已经错过了我人生最重要的一次争夺,我再次败在起跑线上!而伤痕累累的我,是否还有机会振翅高飞呢?

多年以后,这些住(往)事依然历历在目。我游离于其间,说不清楚我是它们的载体,还是我仅仅也是一名游客,我黄金时代渐次落幕,却没有最终的累累硕果,花园从此沉寂荒芜了。

芙蓉花开,她,确实开到了荼靡(),她太鲜亮了,如鲜血般的被钉死在篱笆上。从那一天起,她便不愿再成长。而我舞动的枝条向月下奔去,死神弯着镰刀,他有一双温柔的眼,那一刻,我与他的披风相拥而过。

资料写作者:芙蓉姐姐,原名史恒侠,陕西武功人,现居北京。2005年成为流行于网络的“反偶像”女性。

资料提供者:万夏,出版人,现居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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