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记》不朽的基因何在

2022-05-04 19:05:02 | 浏览次数:

《史记》概说

司马迁《史记》乃一代大典,博大精深,融文史哲经于一书,内含诸多大智慧,治国理家,修身究学,借鉴资用,取之不尽,用之不竭,是一座文化宝藏,鲁迅先生评之曰“史家之绝唱,无韵之《离骚》”,高度概括了它在中国史学史和文学史上的崇高地位。它流传了两千多年,基本上完整地被保存下来,从其诞生至今,私人和官方频繁传抄和刻印,注释、翻译和节选本众多,研究成果浩瀚,目前已形成专学——“《史记》学”。研史者必习之,喜文者须览之,平民百姓多知之,书中丰富的历史故事和由之派生的成语典故脍炙人口、广为流传,人们喜闻乐道,常用之以古鉴今,可见其魅力和影响。

《史记》约撰成于汉武帝征和二年(前91),它范围千古,包举百家,脉络分明,成为我国百科全书式的第一部纪传体通史。所记史实上起传说中的黄帝时代,下止汉武帝太初(前104—前101)年间,共三千多年历史,全书由五部分组成,十二本纪、三十世家、七十列传、十表、八书,凡一百三十篇,共五十二万六千五百字,记述内容包括帝王将相、起义领袖、才子佳人、循吏酷吏、儒者游侠、神医商贾、卜者佞徒、滑稽刺客,还有偏远少数民族和域外国家以及各种典章制度等。

“本纪”是按编年体方法记载朝代和帝王的事迹,为全书总纲。《史记》详近略远,将远古传说时代的几个帝王,总括为一篇《五帝本纪》,而秦汉时期则一帝一纪。

“世家”是按年记述王公侯伯世系活动或特别重要人物的传记。从西周后期至战国,诸侯争霸,相互兼并,为反映这一时期历史,司马迁把他们编入世家,例如《鲁周公世家》《晋世家》等,特别重要人物如《孔子世家》《萧相国世家》等。

“列传”是记载在历史上有超常事迹的各类人物,分为单传如《商君列传》、合传如《屈原贾生列传》、类传如《儒林列传》等。

“表”是把重要的历史大事和历史人物,按年代或时间用表格形式表示出来,如《六国年表》《汉兴以来将相名臣年表》等。

“书”是记录典章制度的专史,如《平准书》记述的是经济史,后来正史将“书”皆改为“志”,如《汉书·食货志》《后汉书·天文志》等。

《史记》所述因以人物传记为主,“本纪”和“列传”占全书绝大比例,故称为纪传体通史。

《史记》与司马氏父子

《史记》的撰写,肇始于司马迁父亲司马谈,最后由司马迁完成,父子两代人大约写了近四十年。《史记》最后一篇是《太史公自序》,司马迁主要讲述他祖上历史、他本人经历、他撰写《史记》的经过和《史记》130篇的书录(书錄即要旨简介)。据其《自序》,周朝时,司马氏“世典周史”,入秦,改任“主铁官”,归汉,祖父司马喜获“五大夫”高等爵位,拥有食邑,可免徭役。汉武帝时,父亲司马谈重掌史事,为太史公,据《汉仪注》解释,此职是汉武帝始设置,职权“天下计书,先上太史公,副上丞相”,“计书”即地方所呈赋税、土地、人口等统计簿,“副”是副本。他利用此职,阅览了国家大量图书档案,广泛涉猎了各种资料,开始着手撰写《史记》,据学者考证,他设计了全书架构,并已撰写了几篇。司马谈有《论六家要指》一文传世,他“悯学者之不达其意而师悖”,第一次将先秦诸子阴阳、儒、墨、名、法和道这六大家的主张和优劣,加以系统阐释,为以后划分先秦诸子学派奠定了基础。

司马谈撰写《史记》期间,因武帝中途终止了他参与泰山封禅活动,他愤懑成疴,去世前,流着眼泪紧握司马迁的手,百般叮嘱司马迁,要他一定写完这部著作,司马迁“俯首流涕”而诺。谈死后,司马迁复任太史令。

谈、迁父子皆博学多才,而司马迁似更胜一筹,他少从名师董仲舒、孔安国受业,十岁诵古文,二十南游江、淮,上会稽,探禹穴,览九嶷,泛舟沅、湘;北渡汶、泗二水,讲学齐、鲁之都,观孔子遗风,于邹、峄亲自实践“乡射”之礼;也曾困厄于鄱、薛、彭城,后经梁、楚以归。之后任郎中官,奉使西征巴蜀、云、贵,他走遍了大半个中国,可谓读万卷书、行万里路,通晓各地风土人情和历史文化,对撰写《史记》大有裨益。

武帝天汉三年(前98),就在《史记》撰写未就之际,发生李陵败降匈奴事件,正直的司马迁因了解李陵忠君爱国,以李陵是在“提步卒不满五千”,“转斗千里,矢尽道穷,救兵不至”的境况下而投降匈奴,向武帝进言,以宽慰武帝,孰料被武帝和众佞臣“误解”,反而获罪,不容分辩,下狱宫刑,蒙受奇耻大辱,出狱后改任中书令,此为宦官之职,生理缺陷致其几乎精神崩溃,他时而怨愤,时而抑郁,时而悲伤,多少次想自杀,但每念及尚未完成父亲遗愿,自己的思想、理念、才学亦未得彰显,加之眷恋妻女,就用文王遭囚演《周易》、孔子困厄作《春秋》、屈原放逐著《离骚》、左丘失明撰《国语》、孙子膑脚论兵法、不韦迁蜀传《吕览》、韩非囚秦《说难》《孤愤》等古代圣贤在郁结之时著书立说的事迹,激励自己一定要活下去,发奋撰写《史记》。《史记》撰成后,他已无憾事,说即使“就极刑而无愠色”。据历史传说,武帝阅罢,怒其“微文刺讥,贬损当世”,将其再次投狱,不久处死,一代文化巨星就这样陨落了。

《史记》的流传

《史记》初无定名,或称《太史公书》,或名《太史公记》,《汉书·艺文志》著录为《太史公》,据专家考证,东汉中期之后,始有《史记》之称。这么大的一部书,在西汉以简牍丝帛为文字载体、用汉隶撰文的写本时代,它是怎样流传下来的?

写本时代的书籍,尤其造纸技术尚未发明,所有文字全都写在简帛上,如想复制,只能手抄,当时盛行汉隶,并非今日盛行的行书,抄写更费时费力,抄错字还要用小刀刮掉重写,故当时有“刀笔”一词,一次仅能抄写一部,更何况当时图书是单篇流传,那时的一篇,就是现在的一册书,《史记》总共130篇,就是130捆竹简书,抄写不易,保藏不易,流通更不易,能流传到今天,的确是一个奇迹,在雕印书籍之前,包括《史记》等名著能流传下来,完全依靠其所载内容非常珍贵和作者文笔高妙之魅力,吸引众多学人不断传抄。

《史记》是司马迁用血泪著成的,他深知自己这部书的非凡价值,迫于当时的政治生态,他将《史记》暗喻孔子的《春秋》,十分自信可以传诸万世。如今凡读过《史记》和《春秋》的人,可以客观大胆地说,《史记》无论从内容和文笔上远超《春秋》。

司马迁在《自序》中说,《史记》“整齐百家杂语,藏之名山,副在京师,俟后世圣人君子”,唐人司马贞《史记索隐》解释道:“言正本藏之书府,副本留京师也。”就是说,《史记》正本庋藏于汉廷书府,副本留存京师。司马迁在他的《报任安书》中又说,他网罗天下散佚旧闻,考其真赝,理其始末,探过往成败,所著之《史记》“藏之名山,传之其人”,唐人颜师古《汉书注》说:“其人,谓能行其书者。”所谓“能行其书者”,即传给真正能明白《史记》含义(《史记》书意就是王朝更替、社会变迁其因有自,他要用《史记》为帝王立法,为百姓立则)之人。两处皆有“藏之名山”,一说“副在京师”,一说“传之其人”。关于“名山”,后人解释不同,或谓“书府”,或谓形容著作极具价值,综而论之,我们根据史书记载,认为司马迁写完《史记》后,知晓必呈政府审查收藏,他担心被篡改和日后散亡,就又抄写了一部,留藏家中。

司马迁是有家室的,受刑之前已有孩子,其女儿将《史记》视为无价珍宝,司马迁卒后,她依然百般守护,后来她嫁给了一个叫杨敞的人,杨敞官至丞相。据《汉书·杨敞传》记载:杨敞有子名杨恽,“恽母,司马迁女也。恽始读外祖《太史公记》,颇为《春秋》”。同书《司马迁传》亦载:“迁既死后,其书稍出。宣帝时,迁外孙平通侯杨恽祖述其书,遂宣布焉。”就是说,司马迁女儿一直保藏着这部大典,司马迁外孙杨恽长大后,开始研读《史记》,并加以阐述,认为它很像孔子的《春秋》,这时已是汉宣帝时代了,李陵事件已过去二三十年,于是他将《史记》公布出来,此后《史记》化一为百为千,被广泛传播,流传至今。

《史记》的魅力

《史记》以人物传记为主,扬善曝恶,立传者或流芳千古,受人敬仰,或遗臭万年,遭人唾骂,历史将永记他们的事迹。司马迁思想深邃,文笔健美,篇篇华章,字字珠玑,处处闪耀着光辉。

《史记》主要是一部历史著作,里面记述了纷纭复杂的社会现象,通过人物的为人行事,将伟大与丑陋尽现出来,我们阅读《史记》,可以获取三千多年丰富的历史知识,其中有各国的政治博弈、各利益集团的明争暗斗、政治家的高超智慧、政论家的远见卓识、谋士们的奇策异智、军事家在战场的布局和发动战争的惨烈,还有社会经济的发展和商贾的经营策略、诸子百家的学术观点和文人的美文佳作等,司马迁健笔驰骋,或豪情奔涌,或细腻描述,将人性的善恶、社会现象的林林总总,记述得清清楚楚;把朝代更替、社会变迁的原委讲得明明白白,对普通读者来讲,阅后增加了历史知识,启迪了思想,增长了智慧,在社会上立身处世,可为镜鉴。

《史记》中记有成百上千个人物的成败沉浮,司马迁用传神之笔写得鲜活生动,读《秦始皇本纪》,眼前浮现出这位“千古一帝”驱使虎狼之师,横扫六国如卷席、统一天下的壮观场景,天下归一后,他暴政连连失去民心的举策与恶行;读《项羽本纪》,仿佛看到巨鹿大战他消灭秦军主力的神勇、屠城杀降的残暴和自刎江边的无奈;读《高祖本纪》,刘邦的无赖作风和他的大度、从谏如流、愈挫愈奋的多面形象呼之欲出;读《陈涉世家》,似看到了这位为人佣耕的农夫心有不甘,听到了坐在地垄上发出“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哉”的豪言;读《廉颇蔺相如列传》,似见到廉、蔺将相为了国家的存亡安危捐弃前嫌,老将负荆请罪、贤大夫将其搀起的动人场面;读《屈原贾生列传》,脑海里出现两位忧国恤民的士人,以“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哲思,冀望国强民安;读《刺客列传》,那些扶弱拯危、不畏强暴、惊天泣鬼刚烈义士视死如归之壮举,跃然书上;读《佞幸列传》,再现了以邓通为首的一群阿谀逢迎之徒,对待主子不惜吮痈舔痔的情景……西汉后期两大学者刘向、扬雄皆盛赞司马迁有良史之才,服其善序事理,辨而不华,质而不俗,文直事核,不虚美,不隐恶;班固谓其“博物洽闻,通达古今,其言有补于世”,此言不妄也。

且看《史记》文笔之优美与凝练:

秦失其道,豪杰并扰;项梁业之,子羽接之;杀庆救赵,诸侯立之;诛婴背怀,天下非之。

(《太史公自序》)

这是《史记》中的一段书录,寥寥数语概括了项羽的成败一生,首讲其出世背景,次说其叔父死后他接管了江东子弟兵,再说其一生最光彩的神勇之举——歼灭秦朝主力部队,得到各路义军的拥戴,最后说其不得人心、失败的原因。

项王即日因留沛公与饮。项王、项伯东向坐,亚父南向坐。亚父者,范增也。沛公北向坐,张良西向侍。(《项羽本纪》)

这是记述秦朝刚灭亡时,项羽摆下鸿门宴,刘、项与各自属下的座次,司马迁妙笔生花,把历史写成文学剧本,艺术再现了历史上的这个节点。

(聂政)杖剑至韩,韩相侠累方坐府上,持兵戟而卫侍者甚众。聂政直入,上阶刺杀侠累,左右大乱。聂政大呼,所击杀者数十人,因自皮面决眼,自屠出肠,遂以死。韩取聂政尸暴于市,购问莫知谁子。于是韩悬购之,有能言杀相侠累者予千金。久之莫知也。政姊荣闻人有刺杀韩相者,贼不得,国不知其名姓,暴其尸而悬之千金,乃于邑曰:“其是吾弟与?嗟乎,严仲子知吾弟!”立起,如韓,之市,而死者果政也,伏尸哭极哀。(《刺客列传》)

这是司马迁记述侠士聂政刺杀战国时韩国的相国侠累一段文字,记述了聂政刺杀侠累时之勇敢和壮烈以及其姐到集市核验自己判断之经过,其文笔之简洁、生动,令人拍案叫绝。

《史记》不朽

《史记》是司马迁“述往事,思来者”“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的杰作,是第一部全面、系统记述中华民族从远古至秦汉历史来龙去脉和沧桑演进的大典,两千多年以来,它与儒家“五经”、先秦诸子如《老子》《孙子》《墨子》《韩非子》等并驾齐驱,在全世界传播,放射着耀眼的光芒,成为一家之言,杰作信史遗千古,人性善恶尽书中,历史重演觅答案,常读常新为鉴镜。

从出版发行上说,自《史记》诞生之后,学人们知其文美事丰,价值极高,可资借鉴的经验极多,所以抄写家、研究家蜂起,自西汉后期至时下,出版《史记》的各种版本不计其数,是古籍中最多者之一——《史记》不朽。

从学术层面上说,《史记》开拓、创新颇多,它是第一部备载丰富多彩的上至帝王贵族、下迄黎民百姓的社会活动、人文历史和自然变化的通史,被历代统治者、史学家和私藏家列为“正史”之首,奠定了中国史学的独立地位;它是用简策编书写本时代前无古人、后启来者的史学巨著,融多种史材为一体,首创“互见法”,以“太史公曰”形式,首录著者实地考察材料,添史增信。它首创史传文学,许多人物传记结构曲折波澜,细节颇具小说元素,如《刺客列传》中写豫让刺赵襄子、聂政刺侠累、荆轲刺秦王详细过程,使人看得惊心动魄,紧张得不能呼吸,刘勰《文心雕龙》把《史记》人物传记包括于文学范围内,所以讲述中国历史、文学史必讲司马迁和《史记》,绝绕不开。不仅如此,因《史记》中有治国理政、为人处世的成败经验以及战争方略、天文、河渠等内容,所以讲中国政治史、军事史、天文史、水利史等,同样也绝绕不开,它已经成为一门专学“史记学”——《史记》不朽。

从现实社会生活中说,一代伟人毛泽东熟读《史记》,有“不可沽名学霸王”的诗句,指出项羽沽名钓誉之危害;习近平主席在其文章里引《史记》“人视水见形,视民知治不”内容,告诫党员干部要重视民情民意。另外,在各种(类)文选、语文教材、文学作品、文艺戏曲和影视作品中,都有《史记》内容,譬如中学《语文》课本节选《陈涉世家》、京剧有《霸王别姬》、电视剧有《汉相张良》、评书有《楚汉相争》等,甚至在各类社科测试、知识竞赛中,都有《史记》内容,就连普通百姓在闲聊时,也能脱口而出《史记》里的故事,如“萧何月下追韩信”“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韩信带兵,多多益善”等,由《史记》所记载的历史衍生出来的成语典故,也常为人用,如“一诺千金”“纸上谈兵”“卧薪尝胆”“破釜沉舟”“毛遂自荐”等,不胜枚举。

从以上三个方面观,我们足可以说——《史记》不朽。

(作者系南开大学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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