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上开花(外一篇)

2022-03-13 09:51:47 | 浏览次数:

韩小蕙

高级编辑、著名作家。光明日报《文荟》副刊主编。南开大学文学院兼职教授。中国作协全国委员。北京市作家协会签约作家。先后出版作品集《悠悠心会》《有话对你说》《女人不会哭》《中国当代散文精品文库·韩小蕙散文》《欢喜佛境界》《无边的忧郁》《快乐的理由》《我在我思》《我与名家交往》等二十部。有作品入选高中语文课本,并被译往国外。曾获中国“韬奋新闻奖”、首届“中华文学选刊奖”、首届“中国当代女性文学奖”、首届“冰心散文理论奖”、首届“郭沫若散文随笔奖·优秀编辑奖”等奖项。入选伦敦剑桥国际传记中心《世界杰出人物大辞典》。

时间不够用了,于是,参观这个隐身在山洞里面的“长屿硐天——中国石文化博物馆”,就有了点走马观花的仪式感。然而,当我的目光快快地从一尊石像身上掠过时,却突然被电光火石一重击,惊呆在了那里!

是一尊有一米多高的、粗粗实实的观音菩萨造像。说“粗实”,是因为石头的质量很粗,上面有很多颗粒、孔洞、水眼儿,还有黑色和褐色的杂质,一看就是很民间的石料。不过恰好,倒是与造像的风格极其相符,天然匹配。那造像雕得真好,简约,凝练,却表现得极精准,刀法朴拙却内含着丰富的表现力。七八根线条就把菩萨一张庄严的脸呈现出来了;又只十几条深深浅浅的线,就完成了胸廓、胳臂、掌心向上的手势、盘腿、以及台座等等的全部塑造,还带出了强大的张力和丰富的表情。以我有限的雕塑知识,我也顿时明白,自己这是碰上经典了——就凭着它通身上下所焕发出来的大象之气,这一定是一尊有着数百年厚度的老古董。

在这尊已被精心地封在大玻璃橱窗里的观音菩萨像旁边,一溜下去,还有十九尊同样质地、同样高度、同样风格的罗汉造像,也都是那么朴素、简约、洗练、粗犷、流畅,只不过年代好像更久远些?我看见,在它们的手指尖、耳朵边等细小部位,稍稍呈现出了一点儿风化的迹象。

我顿时觉得,整个硐天石博物馆内,光明大放。

“小蕙,你注意到了吗,这可是好东西啊。”就在我还有点惊疑的时刻,身边走来了盛扬先生,这可是位权威的大专家。白发苍苍的盛老师是我国著名雕塑家,眼下担任着中国雕塑艺术委员会主任之职。

“这至少是明代的作品,你看,手法多粗犷啊,明以后就做不出来了。” 盛老师边端详着边解说。

我欣喜地说:“是啊,我也有感觉,它们使我想起了宋代的建筑,那些宫殿大屋顶,大屋顶上的横梁木,那么简单又那么厚重。我惊奇地是这么好的东西,中国历史博物馆里都没见过,可见民间还是有很多宝贝呀。”

“那当然了,国家这么大,我们的文化又这么久远。不过,它们倒还是明代的,不会更早了。至于它们是从哪儿来的,谁做的,当时为什么而塑的,我也搞不清了。”

我们就一起看解说标签。可惜,极其简单,只有“明代·石雕·菩萨”几个字。我问盛老师:“我怎么觉得它们很像北方的石雕呀?您看,这么粗实,性格里透着‘骏马秋风塞北’的豪放,完全不似‘杏花春雨江南’的南派阴柔。”

内行的盛老师却认为它们还是属于南方石雕,不过话题未及展开,就被下一个参观项目——“长屿硐天——当代温岭石雕展”打断了。

时在二〇一〇年夏天,我们一群北京的雕塑家、作家、记者,应邀来到位于浙江省海上东大门的温岭市,参观这里独特的石文化。“长屿”,古代名“长山”,是温黄平原上的一座丘陵小山,距今温岭城区太平镇只有十二公里。“硐”,我原以为是当地人自己生造的字,不料查《现代汉语词典》,里面居然有此字,释为:“山洞,窑洞或矿坑。”——这下明白了,“长屿硐天”,原来读起来老觉得生涩,拗口,别扭,其实这是多么形象的一个词组啊。

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我们所有人,全被“长屿”的“硐天”震撼了! 整个“长屿”,也就是绵延数里的长山,基本上已被一千五百多年的采石掏空了,今天呈现在我们眼前的,是千余个宏阔的洞窟,以及数不胜数的阶坎直穴。最高的洞窟,高达数十丈,由几百上千级台阶直达苍穹,以至于钻出洞口时,人人都长出了一口气,似乎从十八层地狱升腾到了天庭。最大的洞窟阔有几百平方米,亚赛万人大礼堂,可以聚会,可以屯兵,可以备战备荒备火攻。有的洞窟下面连着暗河,清冽的山水实在是洁净,幽深些的甚至呈现出玉石的碧绿色,像是打开了盖子的翡翠坑。一不小心,我放在石栏杆上的金属保温杯被一位摄影记者碰下去了,只见白光随着一连串“叮咚”的清脆声一路闪烁下去,就像从二十一世纪已经全面网络化、微博化、财富化、全球化了的今天,一直划过民国、清、明、元、宋、唐、隋、两晋、三国的苍苍岁月,然后,止住,安静地停在了它的源头。

温岭长屿,两汉时期尚地广人稀,属边疆荒蛮之地。及至三国两晋,亿年前的火山岩石开始被先民识别,即慢慢开创了采石这一门业。今天我们说“石上开花”,眼前会晃过一个绝美的意象,然而对于劳作实际来说,那是多么沉重、残酷甚至血腥的场面! 一大铁锤抡圆了砸下去,只不过是个小白点;一条生命对于一架大山来说,只不过是一粒尘埃;一块块吞噬了采石人健康、生命、情感、欢笑、幸福乃至世世代代家族生存的大石板,对于历史来说,它们又能算什么呢,顶多不过是大千界外的一片清风而已!

我深深地叹息了一声。幸亏现在已停止了采石——终日不见天日的沉重劳作,终日与粉尘同生存共呼吸,终日挣扎在“硐”的压迫之下,采石家族们的寿命,只止于四十多岁!

但见石雕石上花,不见采石苦中苦!

突然回想起过去读过的一段文字: 中国石雕艺术是中国古代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其雕刻工艺甚至可以追溯到距今五十万年前的旧石器时代,原始社会的土石工艺基本上是围绕生产工具展开的;奴隶社会的玉石工艺主要用于装饰、礼仪,以至成为统治阶级权威的象征。在漫长的历史演变过程中,石雕艺术逐渐从实用品转变为宗教用品、装饰用品、欣赏品、工艺品而发展下来……

我的心中突然“轰”的一下,火花一闪,继而爆起熊熊大火——我突然明白了那二十座明代菩萨造像的来历了!

那是采石人的精神道场: 再苦楚再沉重的日子,也得有一块心灵的泊地。

那是采石家族的生存理由: 再凄风苦雨再无望绝望,也得有一道企盼的亮光。

那是长屿硐天的精魂血脉: 百年千年,百代相继,百折不挠,百炼成钢。

那是温岭人走到今天的历史见证: 民间的菩萨终于被尊为经典;采石人的苦难走到了头;数十个硐群建成了全国唯一的以洞穴形式展现石文化的博物馆,不仅吸引来了无数观众,也招来了《神雕侠侣》等摄制组;长屿身披着满山的浓绿花红,笑得前仰后合……

我也对那二十座石像的风格有了豁然开朗的理解:

朴素,对应的是奢华,对于采石人来说,富有不是他们的阶级特征,所以朴素的石像就符合了他们实用的心理需求。

简约,对应的是繁缛,对于采石人来说,繁缛是闲暇富人的讲究,而简单的雕刻就足够表达他们对神佛的虔诚。

洗练,对应的是雕琢,对于采石人来说,利索地完工是更重要的,他们需要的是多快好省,而不是富人的闲情逸致。

粗犷,对应的是细腻,对于采石人来说,细腻的纹饰和花雕都太孱弱而且多余,他们喜欢的是大碗喝酒、大块吃肉、大动作拜佛的行为举止。

流畅,对应的是滞涩,对于采石人来说,他们手下的石头不是富人家里的一堆死摆设,而是能收获庄稼的土地,能哺育孩子的乳汁,能滋养大自然的河流。

——因此,有足够理由给石头以足够的尊敬,这是迄今为止最可靠的历史记载。摸摸它们,别以为它们是冰冷的没有内涵的,不,它们的热血在奔腾流淌,千年万年!

身边的青鸟

很久了,我们的眼睛只能看见水泥的森林、塑料的草原,这是多么可悲的事情!

很久了,因为已经适应了人工世界,人类的退化成为一件更为可悲的事情——我们已经忘记了大自然的存在,听不到流云的欢歌,看不到蓝天的舞蹈,闻不到大地的芳香,没有福气享受到生命的盛宴与狂欢!

很久了,我们在虚拟的电子网络上,忙忙不休地复制和传播着虚幻的快乐,真实离我们远去,真切离我们远去,真知离我们远去。接下来糟糕的是——真理,亦会随之离我们远去吗?

为了寻回宇宙的真谛、自然的真谛、人生的真谛,少数有识之士从城市出发,踏上了寻觅自然之旅。他们跋山涉水,远离人群,去探访雅鲁藏布江的源头,去测量喜玛拉雅山的冰层,去观察西双版纳森林的叶片,去养护红河湿地的水草,去拥抱黄果树大瀑布的浪花,去迎迓大小凉山的旭日……他们认识到并向人群发出恳切的呼吁: “让城市更美好,让生活更美好,绝对离不开大自然的滋养和润色。”于是,他们身体力行地从城市往回“家乡”的路上一步步归去,企望用大自然的圣洁面容和身体,来反观城市的不洁来提请人们洗脸濯足——当然,保留好地球的一盆清水是悠悠万事的前提。

可以说他们是勇士,行动者,先驱。但他们不是楷模。因为对大多数城市人而言,跟进的可能性非常小,仿效的意义也不大。

更因为,无须如此大悲壮地“上路”,仅在我们身边,就还有多少需要我们去做的事情,需要立即去做!

比如:

当我们看到有人折花、掐草的时候,应当立即劝止啊。

当我们看到有人打鸟、捞鱼的时候,应当立即劝止啊。

当我们看到有人捕杀、滥食野生动物的时候,应当立即劝止啊。

当我们看到有人乱丢垃圾、毁坏绿地的时候,应当立即劝止啊。

当我们看到有人做不利于养护环境的任何事的时候,应当立即劝止啊。

……

更比如:

当我们看到有人污染河流的时候,应当立即制止和举报。

当我们看到有人滥用化肥的时候,应当立即制止和举报。

当我们看到有人给畜类、鱼类滥喂激素的时候,应当立即制止和举报。

当我们看到有人往粮食里搀假、撒药的时候,应当立即制止和举报。

当我们看到有人泯灭天良制假、贩假的时候,应当立即制止和举报。

……

而对有关主管部门来说,我们还要监督他们,批评他们工作的不力,督促他们行政作为,鞭策他们严格执法,杜绝腐败,还清正于人间。我们还应动用舆论的力量,惩恶扬善,鼓励每个公民都往上走,除了把自己逐渐锤炼成为好人、正人、君子和“圣人”外,还要把整个宇宙都营造出一个花香、草绿、天蓝、水清、空气甜的神圣世界。

但此外,还有一件更为重要的事情,是我们必须做的:

那是今年酷夏的一个中午,我骑车走到北京长安街上的东单路口。红灯,我停下来,下车等待。身边,一位老者推着一辆轮椅,上面坐着他的老伴,也在白色警戒线后面停了下来。这时,在他俩身后,慢慢开来两辆洒水车,车是要开到对面马路去作业的,此时趁红灯的机会转弯到对面是最方便的。但老者的轮椅挡住了车子的去路,也没有让开的意思,司机很着急。见此情景,我轻声地请老者把轮椅推开一些,给洒水车让开了路。老司机点头朝我示谢微笑,我点头还礼。没想到的是,第二辆洒水车开过时,那毛头小伙子的年轻司机也向我绽放出一个灿烂的笑脸。我的心里一阵舒服,是那种帮助了别人而又得到善意回报的愉悦——那一整天,一颗心都被这人与人之间的温情浸泡着。

而还有另一件事已经过去了几年,却也一直还在我心头滴着血:那天也是我骑着车,在自行车道上向前骑行,路过崇文门内一个广告牌所在的小路口时,突然,从广告牌后面的汽车道上逆行冲来一辆电动自行车,幸亏我全神贯注而又反应快,迅速跳下车闪身躲开了。细看时,见是一五十多岁男子,穿得脏兮兮的,在他车的后座上还带着一个两岁左右的男孩,也穿得脏兮兮的。我就跟他说: “你带着孩子还逆行,还这么猛,多危险啊!”这本来是好话呀,谁知,他竟然停下车,破口大骂,骂得那个歇斯底里那个难听,真能堪比老舍先生笔下的地痞流氓话了!我只好凛然一笑,耐心地说: “别忘了你还带着孩子,你就不怕他跟着学吗?”那脏兮兮的男人一点羞耻心也没有,又发疯一样地边诅咒边恶骂起来。看着他那副自轻自贱的丑态,我不再说什么,转身,骑上车离开了。一整天,我都心情沉重,为那素质低下的男人,为那可怜的孩童,他生长在那样的家庭环境里,将来能长成什么样的人,几乎已经注定了……

是的,我说到这样两件事,是想说明,要让“城市更美好,生活更美好”,我们确实需要物质水平的极大提高,也需要环境意识的极大提高。可是,更重要的,更首要的,还得是人文环境的高升。如果我们能够生活在一个知书知礼,识好识歹,相尊相敬,相慈相仁,互帮互助,互亲互爱,和谐和睦,和平和静的环境中,人人心中都充满了向善向上的进取心,那么,即使日子过得清苦一点,即使离开乡村远了一点,即使环境已经遭到了污染,我们也不怕也宁愿守住这份温馨的日子——因为,“万众一心”是一个值得信任的词,它能使我们团在一起,排除所有的困难,达到幸福的顶点。

“真没想到它就是我们寻找的青鸟呀。我们跑到老远的地方去寻找,哪知,它原就在这里呢!”(梅特林克《青鸟》)

可惜,这个首要的问题还没有引起人们的广泛注意,在此,我呼吁!

责任编辑 孙俊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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