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到底要吹走什么?

2022-05-14 13:00:05 | 浏览次数:

他们的脸埋在黑暗中

那年我到坝后,干什么去已经忘了,但脑子里挂记着那盏马灯。我们住在大车店的一铺大炕上,睡二十多人,都是马车夫。白天,我和主车夫老杜套上我们的马车,拉东西。把东西从这个地方拉到那个地方,好像拉过羊圈里的粪。那羊圈真是世上最好的羊圈,起出二十多公分厚的羊粪,下面还有粪,黑羊粪蛋子一层一层地偷偷发酵,甚至发烫,像一片一片的毡子,我简直爱不释手,并沉醉于羊粪发酵发出的奇特气味中。晚上,我们住大车店。

大车店没拉电,客房挂一盏马灯,马厩挂一盏马灯。晚上,车夫们掰脚丫子,亮肚子,讲猥亵笑话。马灯的光芒没等照到车夫脸上就缩在半空中,他们的脸埋在黑暗中,但露着白牙。不刷牙的车夫,这时也被马灯照出洁白的牙齿。苇子编的炕席已经黄了,炕席的窟窿里露出炕的黑土。肮脏得看不出颜色的被褥全在马灯的光晕之外。房梁上,悬挂着一尺左右,像暖瓶一样的马灯。灯的玻璃罩里面的灯芯燃烧煤油。花生米大小的火苗发出刺目的白光,马灯周围融洽一团橘黄的光芒,仿佛它是个放射黄光的灯。马灯的玻璃罩像电吹风的风筒,罩子四周是交叉的铁丝护具。装煤油的铁盒是灯的底座,可装二两油。

蛾子在屋顶缭绕,它们靠近灯,但灯罩喷出的热气流把它们拒之灯外。不久,车夫们响起鼾声,这声音好像是故意发出的极为奇怪的声音。你让一位清醒的人打鼾,他发不出梦境里的声音,他忘记了梦中的发声方法。有人像唱呼麦一样同时发出二三个声音,有低音、泛音和琵琶音,有许多休止符使之断断续续。有人在豪放地呼出噜之后,吸气却有纤细的弱音,好像他嗓子里勒着一根欲断的琴弦,而且是琵琶的弦,仿佛弹出最后一响就断了,但始终没断。打呼噜的人大都张着嘴,但闭着眼。他们张嘴的样子如同渴望被解救出来。我半夜解手回屋,背手踱步,在马灯的光亮下视察过这些打鼾的车夫,洞开的嘴还可以寓意失望、吃惊和无知。他们是够无知的,把这个村的羊粪拉到另一个村的地里。其实,我看到那个村也有羊圈。那时候,农村里的一切都归公社所有,拉哪个羊圈的粪都一样。就像一家人,把这个碗里的饭拨到那个碗里一样。车夫们睡姿奇特,如果在他们脸上和身上喷上一些道具血,这就是个大屠杀现场或廿先烈就义图。有人仰卧,此乃胸口中弹;有人趴着,背后中弹;有人侧卧并保留攀登的姿势,证明他气绝最晚,想从死人堆爬出去报信但没成功。

即使不解手,我也希望半夜醒来到外面看看夜景。夏夜的风带着故乡性,它从虫鸣、树林、河面吹来,昆虫在夜里大摇大摆地爬,爬一会儿,抬头看看天上的星星。月亮瘫痪在一堆云的烂棉花套子里。我看到夜越深,天色越清亮。接壤黑黪黪的土地的天际发白。可见“天黑”一词不准,天在夜里不算黑,有星星互相照亮,是地黑了。被树林和草叶遮盖的地更黑,这正是昆虫和动物盼望的情景。在黑黑的土地上,它们瞪着亮晶晶的眼睛彼此大笑。夜风裹着庄稼、青草和树林里腐殖质散发的气味,既潮湿,又丰富。我回屋,见马厩里的马灯照着马。木马槽好像成了黑石槽,离马灯最近那匹马大张着眼睛往夜色里看。灯光照亮它狭长的半面脸颊,光晕在它鼻梁上铺了一条平直的路。马在夜色里看到了什么?风吹了一夜却没有吹淡夜色。那些踉跄着接连村庄的星星就像马灯。喝醉了的大车店老板手拎马灯,如同拎一瓶酒。他走两步路,站下想一想,打一个嗝。青蛙拼命喊叫,告诉他回家的路,但他听不懂。夏夜,马灯是村庄开放的花,彻夜不熄。马灯的提梁使它像一个壶,但没有茶水,只有光明。马灯聚合了半工业化社会的制作工艺,在电到来之前,它是有性格,有故事的照明体,它是移来移去的火,是用玻璃罩子防风的火苗之灯。它比蜡烛更接近工业化,但很快又变成了文物。马灯照过的模糊的房间,现在被电灯照得一览无余,上厕所也不必出门了。

不生长是生命最大的奇迹

冬天的风像鼓风机一样强劲,把凹地的积雪吹到空中,山坡好像腾起一条雪龙,绕山盘旋。山坡上的山杨树消失无踪。

在草原的丘陵上,树像星星一样散落四方,它们只是树,而非树林。如台湾诗人管管的诗所说的:“每当吾看见那种远远的天边的空原上/在风中/在日落里/站着/几株瘦瘦的小树。吾就恨不能马上跑到那几株小树站的地方,望。”树在草原上不仅孤独,而且矮小,如蒙古马一样矮小。几十年前我去克什克腾旗、翁牛特旗和阿鲁科尔沁旗,在路边见过一些小树,如同刚刚栽上的童年的树。今年路过这些地方,看到它们还是那样小,那样孤独。我以为原来的树早已成材,成为各家房子上的栋梁。当地人告诉我,这还是那些树。他说,我小的时候,树就这么高。我惊讶地看这人的面孔,他黝黑的脸上遍布皱纹,胡茬都白了。再看那些树,不粗(也可能粗了一些),不高(树围大了点)。如果走近看,树可能也有白胡茬生出来。我没法确定几十年前看到的树是哪一棵树,但这里确实没有大树。

丰子恺的母亲认为外国人只是一个人。她每年去一趟上海,回来说:去年外滩那个印度巡捕今年还站在那里。老太太每年都这样说。而我觉得这些树真就是几十年前的树。这些树掌握一门绝技——活着,但不生长。不生长是生命学里最大的奇迹,活着仅仅是活着,不生长因而也不衰老。所谓进步,说的是不是今年与去年有很多不同?如果真的有所不同,证明的仅仅是生命的耗散,这算不上进步。

人唯恐自己不懂得某些知识、某些说法、某些时尚或某些流行语,便使用微信或网络语言证明自己不落后或没死。好在树不需要这些东西,而草原上的树甚至连生长都放弃了。放弃生长也没什么不好,乌龟不是这样吗?英国的几个所谓科学家在海里捉到一只蚌,杀死它,测量它的寿命距今约450~500年,为它取名为“明”,意思是它与中国的明朝同一时期。明朝是中国汉人建立的最后一个王朝,国祚276年。这帮英国坏人为什么杀死这只蚌呢?不杀不足了解它的寿命。蚌用四五百年活着,仍然是一只蚌,没长成帝国大厦。它不太大,貌不惊人,在遇到英国人之前一直活着,不借助任何知识、关系、财富、地位、主义和学说,从始到终,它都是一只蚌。像草原山坡上的小树。

人并不是这样,人愿意具有很多很多样子。人如果原来是蚌,它还会企图变成鱼、虾、鲨鱼、岛屿、轮船和潜水艇。人把自己这种谵妄称为理想,把他们的僭越当作努力。

推荐访问: 要吹走

相关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