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摇晃

2022-05-09 12:20:03 | 浏览次数:

马梁看到车窗外的夕阳晃了一下,便和黄昏一起沉入黑暗。再回头望时,火车已经甩开城市奔向空旷的原野。月亮在车窗外缓缓升起来,他看到月光跟着火车奔跑的节奏在摇晃,起起伏伏抖动成一片银色的海洋。他擦擦眼睛,掀起车窗,把头吊到外面。月亮安静地挂在半空,被流云拥着,他看到月亮随着火车在云海里奔跑,但没有摇晃的迹象,他认为是火车在晃。

在此之前,马梁从未去过那座小城,他不知道这次行程的终点在哪里,也不知道那座小城到底长什么模样。那是李梅的家乡。这种生疏让马梁的这段旅程变得无限漫长。他看到铮亮的两根铁轨铺在清冷的月色里往前方延伸,在群山之间被掐断。这是通往那座小城的铁路,在幽暗中看不到尽头。这更使他感到惶恐。许多年来,他一直害怕坐火车,这种恐惧感从他离开家乡去南方漂泊的那天开始就有了。他至今仍然记得那时的情景,一走进那截沉闷的铁皮车厢,车门咣当一声关上了,钢轨和车轮轰轰作响,把故乡和亲人甩在身后。他从玻璃的反射中看到母亲追着火车在奔跑,母亲把双手拢在嘴边叫他的名字,那声音牵肠挂肚,随着火车的加速越来越小,最终嘎然断裂,当时马梁心里就像被利刀捅了一下,那种割裂般的疼痛感延续至今。

如果不是因为多多晕车,马梁会选择坐汽车过来。多多是马梁和李梅的女儿。然而,那也只是以前的事。离婚之后,女儿判给了他,而李梅则很理智地卷走了所有的财产。她一向都是个聪明的女人,精于算计,先是利用孩子迫使他结婚,后来又用孩子作为筹码换走了他的公司。直到现在,他仍然没弄明白,当初他是怎样制造出了这个蓬勃的生命。

跟李梅在一起的时候,他根本就没想过要结婚,那时公司刚开始上轨道,没时间也没精力,况且李梅并不是他想娶的那类女人。在他看来,这个情欲旺盛的女人应该去嫁给一位彪悍的蒙古汉子,而不是体格孱弱的他。对房事,他和李梅的态度相去甚远。李梅精力充沛,像一口源源不断的水井,而他则一向都提不起兴趣。为了避免发生意外,每次在床上例行公事的时候,他都会小心翼翼地用两层胶套护住自己的精液,这让他和李梅之间的交欢成为某种僵硬不变的仪式,没有任何快感。

尽管这样,可还是出了问题。有一天李梅把全部家当都搬到了他家门口,她一手叉在腰上,另一只手拍着肚子告诉他,有了。当时他不敢相信,他怀疑是个陷阱。如果真有此事,他应该向那些避孕套生产厂家投诉,这比普通的假冒伪劣产品更为可怕。李梅说,说不定是个男孩,信不信由你。说完把行李扔进他的屋子,屁股往沙发上一塞,架着两条腿看起了电视。他木然看着她摇身一变成了这个家的女主人。在马梁面前,这个女人向来都是这种咄咄逼人的态度,她无需在乎他的任何感受,因为在她眼里,马梁所有的一切,都在她的算计与掌握之中。

后来李梅的肚子一天比一天鼓了起来,再后来,马梁就结婚了,在李梅日渐膨胀的肚子面前,好像除了结婚他别无选择。他很消极地接受了这一切,就当这场婚姻是天灾人祸。结婚的那天他没有任何感觉,他只记得有无数只盛满泡沫的酒杯举到他面前,他来者不拒,仰起头来一一喝下,他看到所有的笑脸和酒杯都摇晃不已,酒杯的主人用客套生硬的言语热烈地向他发出祝贺,什么白头偕老,比翼双飞,或者是举案齐眉,都是些好听的成语,他觉得那是些变相的讽刺。后来他恍惚着栽倒在地上,被李梅攥着衣领拖回洞房,整个婚礼的过程到此结束。

现在回想起来,那场婚姻对马梁来说毫无意义,与其说与李梅结婚,还不如说是跟李梅肚子里的小家伙结婚。现在,多多已经五岁了,是个女孩。这几年,他把所有的爱都放在了她身上,他喜欢孩子,在他眼里,男孩女孩没什么区别,当初结婚,就是奔着孩子去的,而不是李梅。如果只是李梅,他有可能一辈子都不结婚。

想起李梅,他看到月亮又晃了一下。两年前,他就总看到东西在晃,有时是把椅子,有时是房屋,有时是电脑屏幕,有时是李梅或者多多的脸孔,但不是月亮。南方的那座城市彻夜灯火通明,在他眼里,黑夜和白天并没什么区别,他早就忽视了月亮的存在。他跟李梅说了这事,他说眼睛里总看到有东西在晃。

外面有女人了?李梅看他一眼,说,我看是你的心在晃,要么就是你脑子有问题。说话的时候,她的两条腿散漫地搁在茶几上,眼睛盯着电视屏幕,手里的摇控器按个不停。好像她对电视机的兴趣,远远大过这个跟她同床共枕了好几年的男人。在马梁印象里,这个女人从没关心过他。但她的话提醒了他。那天他去了医院,检查,拍片。结果出来后把他吓了一跳。医生小心翼翼地问他,有没有直属亲戚在外面?

马梁想了一下,说没有。他说的是实话。父母早就去世,多多那时还只有三岁。除了多多之外,就只有李梅,但他觉得那只是法律上的亲属。虽然结婚好几年了,他从未感觉到李梅是他的亲人,有时候,他觉得她跟一个陌生女人没什么区别。他对医生说,把结果告诉我就行,我能接受。医生无限沉重地看了他一眼,然后指着化验单告诉他,脑部肿瘤。马梁感觉脚底下的大地剧烈摇晃了一下,整个世界猛然就颠倒过来了,他快要窒息了,那种对死亡的恐惧像一双大手瞬间扼住了他的喉管。他头一次感觉到自己离死神是如此之近,脑子里杂草般乱成一团。回过神来之后,他问医生,我还能活多久?医生说,难说,多则三五年,少则一两年。

接下来的事情顺理成章,离婚。他犹豫过,为了多多,他该不该把这事告诉李梅,他知道一个单亲家庭对孩子的影响。后来想了想,马梁还是把这事说了出来,反正纸包不住火,他的生命已经无法挽回,李梅迟早是要知道的。他要做的事情,就是在死神光顾他的生命之前,把多多的一生安排妥当。离婚是必然的,这结果早在他的意料之中。李梅第二天就把协议书打好了,签好名字扔到他面前。马梁接过协议书,毫不犹豫地签了字。对这场婚姻,他早就看透了,他认定这婚迟早是要离的,即使李梅不离,他也会离。这一点他非常清楚。至于他的病,那只不过是加快离婚的一种催化剂。这也好,迟离不如早离,人都要死了,什么样的结果他都能接受。让他难以接受的是离婚后的判决,李梅要了财产,把女儿扔给马梁。对李梁来说,财产已经无所谓,从医院里走出来的那一刻,他迅速对自己的人生观作了调整,钱财只是身外之物,死了之后带不进棺材,生命才是最重要的,哪怕是只能活一天,也得对得起这一天的时间。他担心的是多多,在这件事情上面,李梅做得太绝,明知道他的生命将要划上句号,李梅却忍心把多多交给一位将死之人。她把多多当成了自己走向幸福的障碍物。她对马梁说,等她结婚之后,再把多多接过去。

就这么个承诺,李梅也没履行。李梅很快就结婚了,但没把多多接过去。她的第二任老公马梁没见过,据说是个医生,自从那份体检报告出来以后,一提起医生马梁就觉得毛骨悚然。再婚之后,李梅果断地把公司转让,带着一大笔钱回了四川,这笔钱足够她对付下半辈子的生活。

马梁坚信,现在的李梅一定过得很好,所以他才放心把多多交还给她。在他看来,任何女人拥有了这笔钱,都会过得不赖。他觉得李梅是纯粹的物质性动物,也唯有在物质面前,她才热情得出奇。回川之后,李梅只来过一次电话,当然,对马梁的生活状况,她只字不提,她只是象征性地问起多多的情况。这还是令马梁感到有点欣慰,她毕竟人性未泯,还记得自己是个母亲,没有将多多从脑海里彻底擦去。马梁告诉李梅,自己的时间已经所剩无几,多多需要人照顾。他的意思是,多多该还给她了。李梅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她像个哑巴似的在电话那头一言不发,后来她沉默着挂掉了电话。

没说话,马梁就当李梅是答应了。他只能这么认为,至于其它的事情,他已经管不了那么多,他没时间去管。时间对他来说,实在是太珍贵了。那份检查报告出来之后,他再没去过医院,那种讳疾忌医的心理,让他对医院深感恐惧,他知道自己一去,只能得到与死亡有关的信息,他怕自己的求生意志在这些信息中像雪崩那样突然垮掉。他并不是个视死如归的男人,但他没有自暴自弃。作为一位父亲,在多多面前,他没有资格和权力去自暴自弃,这两年来,他小心翼翼地呵护着他和多多的父女之情,他将自己能留给多多的时间精确到了每一秒。尽管这两年来,他的身体状况并没有恶化的迹象,但他还是觉得,是把多多交还给李梅的时候了。他不愿意自己在多多的注视下死去。

马梁抬头看窗外,月亮晃得更加厉害。多多已经窝在他臂弯里睡着了,整个人看上去就像颗幼嫩的蚕蛹。嘴角边挂着微笑,他看到两行弯曲的涎水顺着嘴角顽皮地爬过她的下巴。马梁摸摸她的脸,掌心里触到一股凉意。夜色中的火车开始降温,车子离目的地越近,车厢就越空荡,进川之后,火车排泄般地往站台上下客,空荡的车厢被夜风吹得冰凉。他知道用不了多久,便可以抵达目的地。那是李梅的家乡。他小心翼翼地帮多多翻了个身,将这个瘦小柔弱的身子扳到他温暖的外套里。

爸爸,多多醒了,叫他。他愣了愣,爸爸这两个字像针一样,在他心窝里猛然扎了一下,他越来越感觉这个称呼的脆弱性,一不小心,这两个字就有可能在多多面前破碎。多多从他身上滑下来,爬上了对面那个男人的膝盖。在这一点上,多多继承了李梅的性格,胆子大,在任何场合都不认生。他歉意地看着那个男人,男人朝他笑了一下,晃出两排雪亮的牙齿,然后伸出手臂将多多举到桌上。

是你孩子吧?男人问他。

马梁点点头。

几岁了?男人又问他。

他正要回答,多多把五个手指举起来,我五岁。

男人拍拍她的脸,真乖。

她妈妈呢?后来男人又问他。

他扭过头,把目光放到车窗外面,不说话了。月光渐渐稀薄,月亮不知道什么时候换了个方向,像面黯淡的铜镜从西边移到了东边。月亮还在晃,在幽暗的天幕上晃,就像浸在波光粼粼的水中。男人不再问他,把注意力全放到了多多身上。男人耐心地讲起了童话故事,把多多逗得不时发笑。他们看起来俨然就是一对感情和谐的父女。这一幕情景让马梁感动,这种从陌生人身上体现出来的温情,冲淡了他对火车的恐惧。他突然觉得,交通这么发达,不管自己身处何地,他与家乡之间的距离,其实就只是时间加一辆火车。这道理他明白得太晚,父母在世的时候,因为对火车恐惧,他很少回家,等他平静地接受了火车,想回家的时候,父母已经不在了。

后来马梁睡了,又醒了。火车震颤一下停了下来,整个世界从钢轨和车轮的喧闹中回归安静。他看到站台的顶上挂着这座城市的名字。就是这里了。他抱着多多下了车。出了站,他尾随着一群汉子穿过冷清的广场,他们也是刚从南方回来,他听到他们在爽朗的笑声里谈起在南方的种种遭遇,包括艰辛,包括成功,也包括欲望和糜烂。一路上马梁没说话,沉默得像个跟在他们身后的影子。他无话可说,那只是他们眼里的南方,而在马梁的印象里,南方并不是他们描述中的样子。当然,他也没有觉得他们有哪里说得不对,每个人对城市的理解,都由他们具体的生活构成,他觉得有多少种不同的生活,南方就会有多少种样子。他的南方,李梅的南方,多多的南方,都是不一样的。

马梁跟着他们拐上一条马路。小城已经睡死。这伙从南方归来的人逐渐被几条空寂的街道稀释。他抬头看天,天色开始发白,流云已经散去了,月亮的轮廓在天空中突显得更加明晰。没有了火车,月亮也停止了奔跑。他看到月亮和天空又晃了一下,星星像是被擦去了似的隐入黎明来临前的微薄晨光里,他听到街两边卷闸门被掀起来的哗哗声,带着金属的粗糙音质,然后天就亮了。

马梁掏出电话,给李梅拨了过去。通了,电话那头是那种小城人惯有的慵懒声音,充斥着一种漫不经心的含混,像裹在迷蒙的雾气里。她显然还没有睡醒,也许小城里所有的人都没有睡醒。在路上的时候马梁就注意到了,南方那座城市和内地之间最大的区别就是生活节奏不同。这种感觉很强烈,火车甩离那座城市奔向内地后,他觉得生活节奏一下子变慢下来,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觉得世界仿佛停顿下来了。

马梁说,我带多多过来了。

什么?电话里头昏昏欲睡的声音突然之间就苏醒过来,李梅说,神经病!她的声音一下子蹿高了八度。马梁没说话。

谁让你带多多过来的?她在你那里不是过得挺好吗?她说。

我又没说要她,后来她又说。然后就把电话挂了,她的火气很大。

马梁愣了愣,脑袋上就像挨了一记闷棍,他握住电话突然就不知所措。他的心在这一刻彻底凉透。他连从电话里对李梅发顿火的欲望都没有。面对这么一位具有钢铁般坚强意志力的女人,他觉得自己任何努力都是徒劳。连自己的亲生女儿都可以不要,她又会去在乎谁的感受呢?也许李梅早就忘了,他是个行将入土的绝症患者。

马梁把电话揣进兜里,低头看着多多。他有些悲凉。多多也仰起头来看他。爸爸,多多叫他,声音很甜。马梁抖了一下,他不知道爸爸这两个字,在多多的生命里还能延续多久。他摸摸多多的脸,看到她稚嫩的脸庞被五月的晨光照得通红,那是种健康蓬勃的颜色,向马梁揭示着生命的美好。马梁回头往广场上望去,太阳已经升起来了。太阳也在晃,对此他很心烦,这些东西将他原本平稳的生活晃得摇摇欲坠。他回头又看着多多。多多说,我饿。

马梁把多多抱进一家小吃店,点了早餐,两碗当地的米粉。端上来之后,他吃了两口就再也咽不下去,漂浮在瓷碗上面的,红油油的全是辣椒,吃到嘴里,嗓子里就像长满尖利的钢刺。再说,他也没什么胃口,一想起李梅,他就没有胃口。多多倒是吃得很开心,天塌下来了她也开心。她喜欢吃辣,这是从李梅的基因里带来的。他索性扔下碗筷,看着多多贪婪地把米粉吸进嘴里。还没等多多吃完,电话响了,是李梅。这电话让他有点意外。在哪里?接通之后李梅问他。马梁跑到外面看了看,找了栋显眼的建筑物告诉李梅。

小城不大,不到十分钟,李梅的车就到了。她的外表没什么改变,还是离婚时的那副模样。而马梁在外表上比两年前起码老了十岁。这与他们的心境有关,想得多,老得也快,而没心没肺的人,往往不容易衰老。这两年的时光,将马梁摧残得面目全非。事实上,他的心态已经跟老年人相似,他能做的事情只是平静地等待死亡。她是谁?马梁指李梅问多多。

妈妈,多多说。他相信这是小家伙的直觉。离婚之后,多多再也没见过李梅。对一个孩子来说,两年的时间,可以把整个世界都扔进遗忘的死角。然而多多没有忘记李梅,更确切一点说,是一个孩子没有忘记自己的母亲。他看到李梅痉挛似的抖了一下,然后迅速把脸转过去,从口袋里拿出纸巾擦眼睛,再回过头来时,她脸上又挂上了平静的笑容,她调整情绪的时间快得出奇。

来,抱抱,李梅说,她向多多伸出手去。在李梅面前,多多没有一丝陌生与矜持。多多很顺从地扑进她怀里。多多笑了,笑得很甜。马梁的心瞬间被触动了。他发现尽管这两年他对多多付出的爱并不少,但他觉得这时候的多多,才是一个健康完整的孩子,当父母亲同时在身边时,她才拥有完整的爱。

从小店出来,李梅把多多抱上了车。既然来了,就带她去走两圈,李梅说,玩两天后,你再把她带回去。她看着马梁。马梁点点头,没说话,他把抽到一半的烟头扔在地上,拉开车门进了后座。车子绕着小城缓缓行走,多多兴致很高,从繁华的深圳陡然来到这座清冷的小城,在多多眼里,天地完全变了个样,这里的蓝天,白云,参差不齐的建筑,都是那么新鲜那么明亮。

在多多的要求下,走马观花溜了两圈之后,车子离开马路挤进一条小巷。车速减下来的时候,马梁感觉到车身有些颤动。

多多的事情,马梁说,我想跟你谈谈……

李梅盯他一眼,把他后半句话逼了回去,他想了想又说,我最近总看到有东西在晃,我不想让多多看到我死去……

等你死了再说吧,李梅说,你就那么相信那张检验报告?都已经晃了好几年了,你不是还活得好好的吗?

马梁嗓子里就像卡了根鱼骨,说不出话。他把车窗摇起来,开始抽烟。在李梅面前,也许他最轻松的方式就是放弃自己的话语权。他扭头往车窗外看,他的确是看到有东西在晃,并且他明显地感觉到屁股下面传来了颤动。他扔掉烟头说,真的有东西在晃。这下李梅也感觉到了。可能是车子出了问题,她说。她踩着刹车把车子停下来,熄了火。但车子仍然在晃,并且越来越强烈,轻微的颤动很快就变成了剧烈摇动,远处传来了接连不断的轰鸣声。马梁抬头看到有许多尘土扬到天空,整条巷子都晃了起来。在这一瞬间,他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他猛然站起来,伸手去拉坐在前面的多多,但手脚已经不受控制,他的身体被一股看不见的力量抛倒在座椅上。

地震了!马梁说,他马上叫了一句,多多!他脑子里瞬间被掏成空白,除了多多之外,他什么都想不到了。他挣扎着从座位上爬起来,把手伸向坐在前排的多多,但已经来不及了,整条小巷突然之间就瓦解般地松掉,大地好像拱了起来,他又被抛翻在座位上。再次爬起来的时候,他听到李梅尖叫了一声,他看到她像头发怒的母兽一样,条件反射似的迅速扑过去,把多多护在了怀里。然后是接二连三的巨响,大大小小的建筑物开始倾圮。马梁本能地用双手抱紧头部。他再去看多多的时候,墙和砖瓦一齐对着车子扑了过来。他翻过身,看到车顶猛地一下贴上了自己的脸部,手脚像上了绞刑架一样被牢牢锁死。他看到多多和李梅在他眼角的余光里晃了一下突然消失,然后他什么都看不到了,眼睛里只剩下黑暗。

他叫了一声多多,多多没说话,大概是吓晕了,他又叫李梅,李梅也没哼声,他就像在大冬天里被人泼了盆冷水,从头顶一直冷到脚跟。他想多多完了,李梅也完了,一切都完了。他后悔不该把多多带到这里来,这么一来,他俨然成了扼杀多多的间接凶手。多多还小,她的生命像初春的嫩草一般充满蓬勃的朝气,就这么一个鲜活的生命,呆在深圳多好啊。对李梅,他也感到惋惜。她的人生这么漫长,离终点还有很长一段距离,她应该平平安安地活下去。他突然之间就原谅了她,对过往的一切,他无法再去计较。他觉得在这种万念俱灰的时刻,所有的东西都已经微如草芥,唯有生命让人尊重。对于生死,他自己倒是无所谓,反正上帝已经给他判了死刑。在两年前他就当自己已经死了,现在再次陷入绝境,他只不过是比别人多死了一次。一个人能死两次,这也算是上帝对他的恩宠,他这么想着的时候,发现自己的意识越来越薄弱。他弄不清自己躺在什么地方,在无尽的黑暗之中,他觉得自己大概是躺在一个没有尽头的梦里。再到了后来,他的思维被一点点掏尽,他仿佛听到了多多在说话。多多说,我饿,我饿……他觉得多多的声音像一双强有力的手,每次当他发现自己正在堕向黑暗的时候,这声音就猛地一下将他从死亡的边缘拉回来。他想,就算是要死,也得死在多多之后,这个信念如同柱子似的支撑着他。

他睡了又醒,醒了又睡。最后一次醒来的时候,他感觉黑暗的世界一下子被捅亮了。他的第一反应就是用目光去寻找多多,然而他最先看到的却是李梅,她的双手和双膝以拱桥的姿势撑在座位上,她的身形看起来像一所结实而又温暖的房子,将多多稳稳地护在下面。然后他看到了多多,多多跟以前相比起来没任何变化,她脸色还是那么健康红润,甚至连饥饿的痕迹都没有留下,这简直是个奇迹。马梁发现多多的嘴角边似乎有血液流过的痕迹,他再去看李梅,李梅的十个手指头全都烂了。这时候他的眼眶瞬间就模糊了,这时候的李梅,已经不再是他印象中的李梅,而是一个伟大的母亲。他觉得在此之前,他的生命都算是白费了,他把日子过得粗枝大叶,从未细细咀嚼过。因此,他对生活存在太多误解。对李梅,也同样如此,他只是囫囵吞枣地把这个女人跟他在一起的几年时光咀嚼了一遍,从未细致深处地进入过她的内心。

他擦擦眼睛想再看清楚一点的时候,他的视线突然就被切断,有人用衣服蒙住了他的眼睛。后来他们都被送去了医院,李梅被拖上车的时候,仍然保持着那个伟大的姿势,那时她已经全身僵硬。然而多多并不知道。马梁听到多多在跟李梅说话。妈妈,多多叫李梅。没人答应。多多又叫了几声,还是没人答应。

爸爸,多多又叫马梁。马梁嗯了一声。

妈妈呢?多多问他。

睡了,马梁说。

多多不说话了,把脸埋进床单。他只是轻伤,很快就处理好了,而多多则毫发无损。从医院出来的时候,多多又问马梁,妈妈醒了吗?

马梁没回答。

妈妈又不要我了吗?多多又问他。

马梁还是没哼声。后来多多哭了起来,我要妈妈……多多说。

妈妈已经……马梁想跟多多说点什么,然而他的嘴巴犹豫着动了半天,却什么都说不出来。他回头看着身后的小城,几天前还像天堂一般明净祥和,如今却转瞬间已经坍塌成一片荒凉的废墟。想到这里,他的脑子里突然就像被洗过似的空旷平静。他看了看天空,天黑下来了,月亮像死了一般定在空中。他又看了看四周的景物,发现眼睛里的世界不知什么时候稳定下来了,没有任何东西在摇晃。难道这一切都跟李梅有关?之前的一切只是假象?又或者当年那位医生对他的诊断是次误诊?然而不管怎么样,现在,他必须忘了那张化验单,只要有多多在,他就必须强迫自己活下去。

马梁把多多搂到怀里,想着跟李梅在一起时的某些细节,多多的五官跟李梅的脸逐渐重叠在了一起,他越看就越觉得多多是李梅的一个影子,这时候他突然从嗓子里迸出一连串像婴儿啼哭时那样清脆响亮的哭声。

责任编辑 高 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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