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逆

2022-03-30 08:13:28 | 浏览次数:

盛琼,毕业于复旦大学新闻系。多年在媒体工作,历任记者、责编、制片人、频道副总监等职,还曾在金融单位做过白领。现为广东省作家协会文学院专业作家。

已在《中国作家》、《十月》、《钟山》、《天涯》、《山花》、《北京文学》、《青年文学》、《清明》、《广州文艺》等文学期刊上发表小说、随笔百万余字。长篇小说《生命中的几个关键词》获“广东省新人新作奖”,并入围“华语文学传媒大奖”最具潜力新人奖提名。长篇小说《我的东方》被选为“中国作家协会重点扶持作品”,并获广东省“五个一工程奖”。还出版有长篇小说《杨花之痛》、《小城小街小女人》和随笔集《舍弃的智慧》。

声音,声音,尖利的,刺耳的,高入云霄的,四面八方的,源源不断的,枪林弹雨般地袭来。方锐觉得自己陷入到一个污泥般的沼泽中,那沼泽里埋伏着无数支锋利的梭镖,每一支梭镖都直直地刺中了他的神经。他受不了了,受不了了。他要被这些声音活活地凌迟至死了。

眼前的这个女人,她的脸看起来就像一只被摔扁了的搪瓷脸盆,盆上掉了好多块搪瓷,露出了锈迹斑斑的铁。她的头发染成了棕黄色,可是发根处又冒出了不少的白发,有一种混杂的干草的颜色和气息。她的身体是扁胖的,平的胸,凸的肚子,肥的胳膊,壮的腿。她的眉毛稀疏得可以忽略不计了,眼皮耷拉下来,把本来不小的眼睛切割成了三角眼。她的嘴巴更像一种奇怪的兵器。那些淤泥,沼泽般的淤泥,那些梭镖,密林似的梭镖,都会从那里无休无止地冒出来。那真是一个能量无限的神奇的洞穴啊。

方锐有些痴呆地看着她。这是一个多么令人泄气的女人啊,半老的女人,陌生的女人!可是,他却在她的身边长到二十岁了。二十年来,他一直在她的身边,从没有离开过她。可是现在,他感到这过去了的二十年,一恍惚,好像是别人的日子。是啊,他怎么可能就在这个女人的身旁,过了二十年呢?

他看着她的嘴像鱼的嘴一样,一张一合的。“你顶个人头有什么屁用?都到了这个时候了,你天天还去上网?你还敢逃学上网?网上有什么呢?是有鬼在勾你的魂啊?二十岁的人了,也不指望你孝敬父母了,你总不能天天让父母生气吧?养条狗还能摇摇尾巴,养你,把你养这么大,有什么用?!……”这些话如发臭的水,将他的身心浸泡起来,他感到自己正像一具腐烂的尸体,在慢慢地发胀,变大,鼓起来了。他一伸手,猛地推开她:“我走!我现在就走!”

那个女人一个趔趄,险些摔倒。不过她还是有些狼狈地站起来,随即是更高更响的声音。“你还敢对老子动手了,是吧?你还长出息了,是吧?你这个天打五雷轰的不肖子啊,我上辈子做了什么孽啊,养了你这个畜生啊?你怎么不早点死呢?”

他冷冷地扫了她一眼,带着呼呼的喘气,拉开房门往外走。她却比兔子还快,冲到房门前,挡住了他。她用手指着他的鼻子,嘴巴里不断地飞出吐沫星子来。

他突然听到了一阵鸣叫,持续的,尖细的,高不可攀的,在他的耳朵里响着,一直响到他的脑子里,他的头脑为此一片空白。然后他就觉得自己的耳朵什么也听不见了。

他像个喝醉酒的人,摇晃了一下,跌跌撞撞地往外走。他感到自己被什么东西牵绊住了,可是他没有管它,径直往前走。他知道,这时候,已经没有任何东西能够挡得住他了。他已经不是那个叫方锐的小伙子了,他是另一个人,他不知道的人。

还好,那个墙角的座位还空着。方锐走过去,一屁股坐下来。网吧里有一种浓重的霉味和烟味。在方锐的鼻子里,那是一种温暖的熟悉的气味,好像是从自己的身体里分泌出的气味。他伸直腿,将脚从鞋子里解放出来,然后,盯住电脑屏幕,移动了鼠标。

那个叫“常回家侃侃”的,一见他上线,就跟了上来:

“嗨,孤家寡人,今天轮到你讲故事了。”

“心情不好,别理我,烦着呢。”他不加思考地回过去。

“常回家侃侃”拿出惯常的语气,给他打出一行字:“把你的坏心情当成垃圾呗,把我当成垃圾桶,说出来就不烦了。”

“不说。”他没好气地打过去两个干净利落的字。

“好小子,嘴够硬,属鸭子的啊?”对方继续开玩笑。

方锐撇撇嘴,没再理睬她。他这会儿实在没心情和她玩这种贫嘴游戏。

下了QQ,他漫无目的地上了一个色情网站,满目都是劲爆美女的半裸艳照。那些女人让他联想起一锅锅炸开的金灿灿的爆米花,卷出了白花花的肉。

可是,他突然觉得毫无兴趣了。他想象着“常回家侃侃”生气的样子,扫兴的样子,一丝后悔的情绪像烟似的升上来,渐渐地扩散开来。是的,自从在网上结识了“常回家侃侃”后,她已经成了他唯一的朋友了。他想,自己跟她在网上聊过的话,比他这一生中说过的所有的话加起来还要多了。

他们一向聊得最投机,最开心,像两只你来我往的水枪,肚里藏着喷不完的水,彼此快乐地打成一团。所以他们相约,永远都不要“见光死”。他们还相约,彼此一点一点地接近。她早已向他“坦白”,自己是个女孩子,有过辛酸的童年、少年,十七岁到异乡打工,做过服务生、洗头妹,现在在一家公司做业务员。她之所以取这个网名呢,是因为在她的父亲去世后,她突然意识到,从小到大,自己跟父亲,还从来没有好好地聊过一次呢。长期以来,她都对自己的父亲怀有深深的敌意,可是,现在她后悔了。父亲的离去,让她明白,有些后悔是一辈子都无法弥补的伤痛。如果有来生,她一定要“常回家侃侃”,她要跟自己的家人好好地沟通……

方锐记得自己看了她的故事后,不加思考地回了她一段话:

“你不要后悔。没有什么可以后悔的。我想,如果有来生,如果你还是你,你的父亲还是你的父亲,你们依然还是不会在一起聊天的。我觉得,一个人最大的不幸,就是他无法选择自己的父母、自己的亲人了。无论什么样的父母,他都只能爱,只能接受。这正确吗?公平吗?为什么一个人对父母的爱,必须是无条件的呢?这难道就是孝顺吗?就是道德吗?难道就因为父母生了我们,养了我们,我们就必须无条件地付出自己的爱吗?他们把我们带到这个世界上来,难道不是出于他们自己的一次快乐的满足吗?我们为什么要为他们的快乐,背负一辈子都还不完的良心之债呢?”

记得“常回家侃侃”看了他的话,一连传来十几个惊讶表情的“小人头”,然后她打出一行字:“你怎么能说出这么大逆不道的话来?你是不是跟自己的父母关系不好?你取网名‘孤家寡人’,是不是就因为这个?”

当时,他想了一会儿,最后回答她:“嗨,一言难尽,以后再跟你讲我的故事吧。”

——能跟她讲自己的故事吗?那些事情,腐烂的,阴暗的,发霉的,最痛又最难以启齿的故事,像一个人长期患有胆结石、痔疮、便秘、脚气、失眠、慢性腹泻、胃炎、强迫症、抑郁症、重度痤疮等等这些又顽固又讨厌的病症,这样的故事能跟她讲吗?

方锐是城里的孩子。像他这么大年龄的孩子,都是独生子。可是独生子并非都在过着“小皇帝”的生活。

在他最初的记忆里,母亲肖淑珍是一家大型国营塑料制品厂的工人,父亲方宏伟则是那家工厂的车间主任。他大她有十岁左右。年轻时,父亲比母亲要老态不少,但现在两人在一起,倒像葫芦瓜配葫芦瓢似的,看上去一样老,般配得很。在方锐看来,那时,父亲在厂里也算是一个小官了,手下总归还管着几十号人,可是他一见到自己的老婆,立刻矮了三分。虽然母亲的手下,只有父亲这一个兵,可是,在家里,她比父亲可神气多了。她的脸上总是带着一股怒气,似乎随时要把父亲扫地出门一样。看着父亲对母亲那副永远也赔不完的笑脸,方锐想不明白,难道这世上真有这种“愿打愿挨”的夫妻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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