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椅子

2022-03-15 08:39:18 | 浏览次数:

王凯,男,1975年生,空军政治部文艺创作室创作员。著有长篇小说《瀚海》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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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年在军校,我们学员十六队九三级通信工程班有四大神人。当然也有个别人管他们叫四大傻,这很不文明,与军校大学生的身份极不相称。此外还有人说他们是四大杰出青年,居心过于险恶,对此我们同样旗帜鲜明地加以反对。不过他们硬要这么叫,那就叫去好了,反正我们也不可能为了维护他们的名誉——假如他们有的话——而去把这些同学练一顿。美国为什么不出兵去卢旺达制止屠杀,跟这差不多一个道理。

一般认为四大神人里排名最后的是余峰,因为他的事迹不算特别过硬,主要是睡觉戴游泳帽和给纸箱子上锁。戴游泳帽睡觉固然怪异,好在他睡上铺别人也注意不到,况且他总说自己剃成秃瓢的脑袋怕冷,多少还算说得过去。至于为什么给纸箱子上锁,他却秘而不宣。不说也罢,反正我们知道他放在储藏室那只纸箱里都是吃的,方便面、饼干、火腿肠,偶尔还有苹果和橘子。他在纸箱两扇盖上各钻了一个孔,然后用一把挂锁锁上。这样一来,我们不得不把他的纸箱翻过来从底面打开,吃完东西之后再恢复原状。余峰的高数每次都补考,所以他发现这个秘密差不多用了两年时间。

接下来是郑大航。他爸是我们学院分管后勤的少将副院长,身材魁梧皮肤红润浓眉大眼,可他却骨瘦如柴面色苍白獐头鼠目,所以我们都觉得他属于鹊巢鸠占亲爹另有其人。他最喜欢的活动是招惹纠察。纠察虽然只是警通连一帮新兵蛋子,但一群老绵羊永远不能无视一只小牧羊犬,所以哪怕四年级学员见到纠察都会龇牙咧嘴四散奔逃,你永远不知道为了什么原因——很可能根本没有任何原因——就会被纠察逮住臭训一顿,要是胆敢还嘴,立马就会被扭送到警卫排然后叫队干部来领人。从这个意义上说,郑大航也算是开风气之先的人物,他只要遇上纠察就跟公牛见到红布流氓见到美妞一样兴奋得无法自持,要么把帽子摘下来提在手里要么把风纪扣解开要么提起裤腿露出白袜子,然后冲着不远处的纠察喊,来抓我呀,来呀!眼见纠察要过来,他立刻往家属区方向跑,可惜一双罗圈腿跑不快,每次跑不出一百米就被纠察抓住,然后拖去警通连登记。连队干部一见是他,立刻把有眼不识泰山的纠察臭骂一顿,然后将他礼送出门。到了后来,无论郑大航再怎么挑逗,那帮戴着钢盔和袖标的纠察都不肯上当了,他们一手夹着本子一手擦着裤缝两眼平视前方从郑大航身边健步走过,他只好失落地等到第二年新兵入伍以后再故技重演。

排第二的是吕国善,他爸给他起名时绝不可能想到这三个字要是倒过来念将多么让人不忍卒听。教导员批评我们乱起外号侮辱人格,我们只好管他叫驴。这头驴没事就四处借钱,每次只借五块,最多也就九块。我们很久以后才意识到这招很他妈高明。要是借多了别人就会不停地催他还,而小额借款一般人都忘了或者不好意思要。他还喜欢随便拿别人东西,不过绝不会动我们的钱和手表、随身听这样的贵重物品。这一点跟他借钱一样,很好地把握住了分寸。他柜子里有一个大塑料袋,里面放满了没壳的磁带,每逢寒暑假前,大家都会围着那个塑料袋翻找自己的磁带,从未发生过丢失现象。有一个周末我请好了假准备去市内,早上去储藏室把便装拿出来放在床上。等我从水房洗漱回来,却发现裤子不见了。我马上就去隔壁找他,他那会儿正在打牌。我说阿驴,你这裤子怎么有点像我的?他说瞧你说的,怎么能像你的,它本来就是你的。我说你看我马上要外出,能不能先让我穿一下?他二话不说很爽快地把裤子脱下来还给了我,然后穿着个军衩继续打牌。从这点上说,他人品一点不坏。

事实上当年这个排名还有点争议,因为还有相当一部分同学认为马小维也比较神。他最突出的事迹是和楼上九二级一个老学员打赌,说他能当着大家的面拉屎,干稀不限,如果拉不出来就叫对方一声爷爷,能拉出来的话对方就得当孙子。大家当然不信。于是马小维前呼后拥地上了楼,脱下裤子就蹲到人家宿舍门背后那张下铺上。最初他脸憋得通红也只憋出两个屁,和他打赌那家伙等了一阵有点撑不住了,说算了算了,当是棋逢对手如何?马小维则以军中无戏言为由断然拒绝。看他半天拉不出来净在那放屁,大家光听飞机响不见炸弹来,觉得索然无味纷纷散去,只有马小维还坚守在人家床上不肯下来。过了差不多半个小时,突然一声惨叫响彻校园,只见和马小维打赌那厮像子弹一样从楼上冲下来,飞奔去服务社买床单和褥子了。虽然马小维以实际行动维护了我们九三级的尊严,可不知出于什么心理,他最终还是与四强失之交臂。

说到这儿我觉得我有点跑偏。其实我想说的不是前面这几个家伙,而是排在第一的高洋。余峰转业比较早,现在是他们老家那个县级市的公安局副局长,再去偷他的东西估计有点困难。郑大航留校当参谋,前年就当上了学院军务处处长,军容风纪纠察也在他的管辖范围之内。吕国善转业以后到底在干什么谁都搞不清,他没事就给同学打电话借钱,一般是借一到两万,但我肯定不会借给他,他在学校里分几次借我的那几十块钱到现在都没还。还有马小维,毕业后我见过他三次,每次他都带着新换的车和老婆。他们过得都不错,那还有什么可说的呢?我之所以说了半天他们,也许只是因为我想说说高洋,而他们可以给高洋提供一个概略的参照系。换句话说,这么多年里,唯一能深入我记忆并超越我想象的人,其实只有高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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军校前两年,高洋一直担任我们学员十六队九三级模拟中队中队长。这期间他没和我住一个宿舍,而是和其他年级的几个高干住在楼梯口一间小宿舍里。其实大家都是学员,但当了骨干就会享受一点待遇,这个我们充分理解。何况高洋又是我们中队第一任中队长,国朝重臣佐命元勋中书门下三品平章军国重事,队长和教导员向来对他委以重任。要是他一直在高干宿舍住到毕业那就没事了,可问题是有一天,高洋突然向队领导递交了辞职申请

我一直认为高洋辞去中队长一职是他人生的巨大转折。当然不是玄武门之变那种意义上的转折,而是美国给日本扔了两颗原子弹的那种转折。高洋辞职的直接动因是他没能借到两块钱。两块钱和两颗原子弹无法并论,但它们本质上都是一根稻草,分别把高洋和日本给压趴下了,即使高洋身高一米八四体重九十公斤也无济于事。当年我们十六队有个光荣传统,就是每学期一开学大家都要交两块钱,作为周末租录像带的专项经费。在我脑海中印象深刻的中外优秀影片,像《本能》《赌神》《国产凌凌漆》之类,无不拜那两块钱所赐。当然十班除外。十班由五个女生组成,她们不用交录像费不用出公差更不用淘厕所铲垃圾,在队里系里乃至全院享有崇高地位,不论她们成绩好坏或者漂亮与否。哪怕她们每个月津贴费比我们多出三块钱(司务长解释说那是女学员卫生费),我们也不可能去和她们攀比。但男生就不一样了,即使担任学员队骨干也概莫能外。我记得那天刚把我们九班七个人的十四块钱凑齐了交给九一级负责租录像的老家伙,高洋就敲门进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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